車輪碾過三鄉鎮凍得硬梆梆的石板路,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響。暮色像是打翻了墨缸,迅速地將整個天穹染成了深灰近黑。凜冽的寒風刀子似的刮過田埂,早已枯萎的野草瑟縮著,覆滿晶瑩的霜花,在漸濃的暮色里反射著微弱的天光,遠遠望去,白茫茫一片,又滲著死寂的墨綠,如同巨大的、凍僵的絨毯。
遠處村莊的方向,幾縷稀薄的炊煙掙扎著從低矮的農舍煙囪中逸出,在冷冽刺骨的空氣里凝滯不前,仿佛也被凍僵了輪廓,只有些微的煙氣搖搖晃晃融入昏黃的天際。
鄉村公路上,人跡罕至,只有“東方紅”履帶式拖拉機那標志性的、沉悶而有力的“突突突”引擎聲,如同倔強的戰鼓,固執地敲打著冬夜前最後一點寂靜,在這空曠無垠的凍土上顯得格外龐大、清晰,聲音傳出老遠,甚至能撞在遠處的山壁上再彈回來。
覃龍蜷縮在車斗冰涼的前擋板邊。他用凍得通紅、幾乎失去知覺的手,緊緊拽著身上那件舊得發硬的軍綠色棉襖領口,試圖抵擋無孔不入的寒氣。粗糙的指頭無意識地摳著車斗里一個半舊的帆布包邊緣,帆布縴維冰冷刺手。那包是他們的“樣品”之一。他的眉頭擰成了疙瘩,眼楮透過呵出的白霧,失焦地望著孫濤身影消失的那條黑 、窄得僅容一人通過的巷弄深處——巷子兩旁的土坯牆在暮色中顯得格外高大森嚴。直到拖拉機的履帶碾過一塊覆蓋著硬雪的凸起土包,車身猛地一顛簸,才把他從紛亂的思緒中晃醒。
江奔宇緊握著冰冷的鐵質方向盤,粗糲的橡膠護套傳遞著刺骨的涼意。他沉穩地控制著方向,讓這個鐵家伙艱難地在土路上水泥地段打滑的路上拐過一道道的彎。履帶壓在濕滑的車轍上,發出嘎 嘎 的打滑聲。
車剛在坑窪不平的彎道上稍穩,覃龍再也按捺不住,仿佛那顛簸震開了他喉嚨口的冰封。他往前湊了湊,聲音帶著寒氣搓磨出的嘶啞,穿透引擎的轟鳴︰
“老大!”這聲音像是耗盡了他積攢的熱量,覃龍艱難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這陣子…大冷的天,我們回回趕集都喊上孫濤,讓他跟著去賣咱這挎包。我這心里頭…就跟揣了只凍耗子,七上八下,翻來覆去地蹬爪子撓心——這事兒,真…真不會出啥紕漏?我心里頭慌啊!”
江奔宇那厚實的、同樣凍得發僵的手在蒙著層薄冰霜的方向盤上頓了一下。他不用轉頭,眼角銳利的余光已精確捕捉到覃龍那張被寒風吹皺、被憂慮揉得緊繃的臉。他喉嚨里滾出一聲低沉短促的嗤笑,像是干燥的木頭在風里摩擦。恰好,拖拉機的履帶“ 啷”一聲碾碎了路邊一塊不知被誰踢出來擋道、石頭般堅硬的土疙瘩,笨重的車身在路面上驚險地甩了一下尾巴。江奔宇渾身肌肉繃緊,手臂猛地用力穩住,那鋼鐵巨獸才馴服地回歸正軌。寒氣趁機從四面八方涌向他暴露的面頰。
“你瞅我,像那吃飽了撐得沒事干的主兒?”江奔宇的聲音比引擎聲更渾厚,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篤定,仿佛要在凍土上鑿出坑來。他微微側頭,呼出的白氣在冬夜的冷空氣中筆直上升,“瞅準日子!農歷逢二、五、八,有集市!孫濤?他在縣運輸站那是正經八百的營生,端著鐵飯碗!一個月他能脫開幾回身?頂天了三四趟!這臘月里,運輸任務緊得像牛皮繩,他能勻出這點工夫,夠意思了!”他頓了頓,像是在給冰冷的腦子和嘴巴升溫,“再說,分給他才幾個大子兒?你當我瞎分?”
江奔宇騰出一只戴了棉線勞保手套的右手,但因為剛才穩方向盤的用力,手套已經磨得有些露指。他干脆脫下半邊手套,凍得有些發紫的手指屈起,用指關節在同樣冰涼刺骨、沾滿泥水的車斗鐵欄邊緣“梆梆”敲了幾下,那聲音干硬、短促。冷氣似乎順著指關節直往骨頭縫里鑽。
“給你算筆細賬,清楚明白!”他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冰粒子砸在鐵板上,清晰有力,“縣里‘光華’制衣廠的廢布頭,兩毛錢一斤!擱在往年,當柴火燒都嫌煙大!咱運回來,寶貝著呢!你算算,一塊大約兩斤沉的碎布頭,”他那露出的手指在冷風里比劃著,“紅一塊,藍一綹,格子一片,咱們這腦子加手上的活計,能拼拼疊疊、裁裁減減、縫縫補補,愣給它整出…十五個結實耐用的帆布挎包!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覃龍下意識地裹緊了棉襖,想象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碎布。
“材料費多少?”江奔宇自問自答,“撐死了,往天說,四毛錢!大頭在哪兒?”他沒等覃龍回答,“是工!十道工序,裁剪、鎖邊、縫帶、裝扣……一道工序一個關,一道給一毛錢辛苦費!為啥給一毛?得讓跟著咱干的兄弟、嬸子、妹子們過個年關!這十道工序下來,一塊錢!加那四毛錢的碎布頭,總成本——一塊四!”他用那吹得通紅的食指,重重地點在鐵欄上,仿佛要釘住這個數字。
拖拉機翻過一個緩緩的上坡,引擎聲更粗重了,呼哧呼哧噴著濃黑的煙,在冰冷的空氣里凝成一團不易散去的霧。覃龍的身體隨著顛簸搖晃,眼楮卻死死盯住江奔宇那根定在鐵欄上的手指。
“可你曉得,”江奔宇的音調陡然拔高,像一聲短促的汽笛,劃破冷凝的空氣,“就這一個花花綠綠的挎包,能有多少利潤錢?”他故意停了一下,讓引擎的喘息聲暫時充滿空間。
覃龍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棉襖下的心跳得有些快。
“十五個挎包,利潤六——十——塊!”江奔宇一字一頓,像把冰冷的釘子楔進凍土,眼神銳利得如同穿透寒風。
“啥?!”覃龍失聲叫了出來,他身體猛地前傾,差點從車斗邊緣滑下,急忙抓住冰冷的扶手。夜色完全四合,但借著拖拉機前面那兩盞昏黃得如同螢火蟲的大燈,能清晰地看到他因震驚和寒冷而瞪大的眼楮里,瞳孔急劇收縮,倒映著搖晃的光暈,寫滿了難以置信。寒風刮在他臉上,他似乎也感覺不到刺痛了。“六十……是十五個包的利潤??!”這數字像滾燙的秤砣燙著他的耳朵。
江奔宇像是早已預料到他的震驚,甚至都沒多看一眼,只是嘴角扯起一個近乎冷酷的弧度。履帶壓碎水泥層的聲音持續不斷,如同單調的背景音。
“兩斤碎布頭,出15個包,實打實的利潤,五十八塊六毛!”他語速很快,像是在背誦滾瓜爛熟的公式,“分給孫濤一塊錢提成。剩下五十七塊六,還是咱們的!五十七塊六!”他加重語氣重復了一遍,“掏一塊錢,買個順風順水,買個心安理得,買個路路暢通!你說,龍哥,這筆賬是算岔了還是賺了?你覺著虧?”
覃龍張了張嘴,喉嚨卻被干冷的空氣嗆得發癢,劇烈地咳嗽起來,弓著腰,肺管子如同被冰碴子磨著。江奔宇等他咳聲稍歇,才冷冷地加了一句︰“別光瞅著那一塊錢流出去心疼,得想想它流出去是為了讓多少塊錢流進來堵住這窟窿!”
凜冽的寒風毫不客氣地灌進覃龍敞開的領口,他哆嗦著把下巴更深地埋進豎起的衣領里,聲音悶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和固執,仿佛要把那丟失的一塊錢從心底摳出來︰“道理…是這個道理,老大,我曉得你賬算得精。可…可孫濤他終究是朋友是外頭的人!不是咱們自己一條船上的兄弟!朋友?朋友是朋友,情分是情分。可眼睜睜看著那一張‘大團結’拾元紙幣),就那麼…溜出去了,”他那只摳著帆布包的手用力更甚,指尖因為冷和用力已經發白,帆布被他摳出一個深深的、糾結的窩,“我這心里頭…就是擰巴,就是…不是個滋味!總覺得不落底。天寒地凍的,一塊錢能買多少東西?能給咱干活的兄弟添多少熱乎氣兒?”
“龍哥!”江奔宇第一次在對話中用了這個更親昵、也更沉重的稱呼。他猛地一腳踩下油門,履帶式拖拉機在爬一段陡峭的坡時發出更加憤怒和巨大的轟鳴,整個車身如同負重的巨獸在冰面上掙扎咆哮,濃煙滾滾,震得車斗里的鐵板都在嗡嗡作響,仿佛隨時要解體。這巨大的噪音淹沒了覃龍後面的話語,也像是在為江奔宇的話語蓄勢。他必須全力操控這暴躁的機械,雙臂青筋因為用力而凸起。直到拖拉機吭哧著終于爬上坡頂,引擎聲才從瀕死的咆哮轉為相對平穩的粗喘。
寒風在這制高點變得更加狂野,毫無遮擋地撲打在兩人臉上,像無數細小的冰針。江奔宇騰出那只一直扶著方向盤的手,用力搓了把凍得發麻的臉頰和鼻尖,皮膚被粗糙的皮膚和寒氣磨得生疼。
“龍哥!”他聲音被寒風吹得有些破碎,但其中的力量感絲毫未減,反而因為這環境的艱難而更顯金石之聲,“你這心眼子,得往寬綽了放!得往高了放!站得高才能看得透這塊凍地皮下面的事!”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部一痛,“你以為,我掏出來塞給孫濤的那些票子,是真金白銀給他孫濤花的啊?”
他側過臉,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光,銳利地刺向覃龍。恰好,前方路邊一盞昏黃、光線微弱且被寒風吹得搖搖欲墜的路燈掠過,那微弱的光暈擦過他稜角分明、被寒風刻畫出冷峻線條的側臉,更凸顯了他眼中那份深諳世故的透徹。他的棉襖領子也因為用力而歪斜了些,露出同樣凍得發紅的脖頸。
“那是我給誰上的供?是我給他孫濤背後那座大廟——鎮運輸站!是他跑車的便利,是他手里那點調度關系的權!買的!明白嗎?”江奔宇的聲音如同鑿冰的鋼 ,“你以為,‘光華’制衣廠那些倉庫保管員,都是吃素的大善人?那碎布頭,放那兒是破爛,可你真想要?那麼容易就讓你兩毛錢一斤扛回來?多少雙眼楮盯著?多少道門檻攔著?”
他的語氣帶著洞悉一切的嘲諷︰“你以為,咱們這笨重的鐵王八,‘東方紅’,能說進廠就進廠?說開進院里去裝貨,就開進去?那高牆大院兒的門衛是干嘛吃的?沒有孫濤他爸那塊招牌在前面晃著,沒有他扯著嗓子跟人遞煙打招呼‘這是我老疙瘩屯來的親兄弟,拉點廠里不要的廢料回去自己做點小玩意’,咱們連他媽的大鐵門都挨不著邊兒!”
江奔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上面立刻沾上一層水,有些冷,但他毫不在意︰“再告訴你,龍哥,從鎮上到縣里,從縣里再回來,這百八十里的道上,多少卡子?多少雙眼楮看著咱們這‘可疑’的鐵疙瘩拖著一車‘來歷不明’的破布頭?要不是孫濤車上插著他那運輸站的小紅旗,跟那些路上的巡關卡頭遞個煙、混個臉熟,打個招呼‘捎點廢料,家里養豬當墊子用’,你當咱們能順順當當跑回來?早給你連車帶貨扣下了查三查四!耽誤一天,就是凍掉一天的錢!”他盯著遠處黑沉沉的、仿佛沒有盡頭的公路,“一塊錢!就一塊錢,買了這來去的平安,買了倉庫的開門權,買了路上的順風路條!沒有這塊敲門磚,咱們的‘碎布頭變金挎包’,就是凍在冰窟窿里的笑話!你說是虧了,還是賺大了?”
他收回目光,聲音穿透引擎的余響和呼嘯的風聲,冷冽而現實,如同這臘月的土地︰“把他孫濤,用這點真金白銀的小利,穩穩當當拉上咱們這條小小的破船!他才會把咱們這點腌 事,當成他自己的事去操心、去打點!不然憑啥?就憑你叫他一聲‘濤哥’,我遞他一根煙?人家眼皮子都不帶夾你一下!人情?人情算個屁!沒有這點實在的好處釣著,人情就是水面上一個泡兒,一吹就散!這世道,這天寒地凍的營生,就得這麼辦!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