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奔宇原本請了三天的假條,想專心幫覃龍、何虎拉足蓋新房的紅磚。沒想到第二天紅星磚窯還沒開門,孫濤就駕著他的“東風”卡車轟隆隆到了土路口。車裝載量也太大了,穩穩當當啃上磚垛子一甩尾,車輪卷起的塵土與汗氣在日頭下擰成一股灼熱的泥漿味兒。
自己兩天連軸轉的工夫,加上昨天孫濤的加入,不光覃龍、何虎家的新建房空地旁,齊整的磚垛高過了胸脯,連江奔宇蛤蟆灣那邊新建房地基旁邊,也是堆滿了紅磚沙石,紅磚也堆出了個結實暖熱的輪廓。
今天一大早在新房基地看過那,拖著太陽升照射的余溫染上磚塊粗糙的稜角時,他心頭那股子熱乎勁兒直往上拱——非得中午請兄弟們吃頓像樣的踏實飯,才對得住這兩天的這一身塵土兩臂酸痛。
國營飯店那扇熟悉的、漆皮斑駁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時,里頭的氣味混雜著油煙氣和淡煙燻香,撲面涌來。
包廂角落依舊沉默站立著舊式綠皮暖瓶,嘴尖氤氳出一縷極淡的白煙。角落里四條長凳規矩靠牆待命,桌面細看之下,漆皮已凋零得如同飽經滄桑老人的脊背,可倒顯得更硬朗了。
除了端茶倒水的阿靜靦腆著送上幾句問詢,新加入國營飯店的幾個姑娘都帶著一種被時光磨損過的安靜,規規矩矩立著,面上有生硬的恭敬,眼神卻悄悄掃著這幾人壯實男人。
江奔宇、覃龍、孫濤和鬼子六幾個剛圍著那張漆面斑駁、摸上去微微有些毛茬的木桌坐定,國營飯店的服務員阿靜拎著個大號的瓷茶壺輕盈進來,脆生生一笑,小聲說道︰“宇哥,老地方,專門留著呢!”她端茶倒水的手像按著無形的節拍,既利落又好看。
江奔宇接過來菜單——薄薄一冊被數不清的指痕和油星打磨得軟塌塌的,紙頁泛黃,菜名是紅墨水的字跡,透著執著清晰。他細細看了會兒︰炒肉片一碟三毛錢,肉丁貴出來五分;京醬肉絲四毛,紅燒魚硬氣地站到了六毛的坎上;白面饅頭挺胸只要五分,那撒蔥花的油面條倒需掏出一毛八分才成。
“兄弟們,看看啥順眼?別給我省!”江奔宇說道,將菜單推到了桌子中間,薄紙發出 響動。
覃龍把一雙大手擱桌面上用力搓了搓,筋骨畢現,笑聲也沾著幾分期待︰“我呀,有肉就行,骨頭都能嚼下幾口!”渾身滾燙,像是余下未散盡的搬磚勁頭都窩在皮膚底下跳躍。
坐在覃龍身邊的孫濤正抹額頭滲出的細汗,昨天一天的連軸轉,卡車方向盤磨出的繭子蹭在他眉梢上發紅的一小道痕跡上。
鬼子六隨著覃龍的話頭趕緊點頭應和︰“宇哥定,你說那菜葉子香,我嚼著指定也香!”他眼神無意間在孫濤臉上溜了溜,似乎想確認他的話已被孫濤听全。
江奔宇心中微動,利落地揚手,沖旁邊候著的服務員阿靜招了招手,那服務員趕緊拿著小本子和筆湊過來。“來只白斬雞,要整只的,剁塊兒;紅燒肉來個大份的,炖得爛乎點;再來一條紅燒草魚,要新鮮的,現殺的那種;加個炒青菜,解解膩;湯就來份肉沫枸杞菜湯,多放點枸杞菜,鮮一點;主食要八碗白米飯,再給來兩小碟咸菜。”他一口氣報完,條理清楚。
服務員阿靜手里的筆在紙上飛快地劃著,一邊記一邊脆生生地應︰“好 !白斬雞一只,大份紅燒肉,紅燒草魚一條,炒青菜一份,肉沫枸杞菜湯一盅,八碗米飯,兩碟咸菜。您稍等,馬上就給您安排!”說完,又給幾人的茶杯添滿水,才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把門輕輕帶上。
門剛關上,覃龍就忍不住拍了拍孫濤的胳膊,力道不小︰“濤子,你那卡車是真給力!昨天下午拉第三趟的時候,我瞅著剩下的磚,還琢磨著怎麼也得再跑一趟,沒想到你那卡車‘ 當’一下就裝完了,一腳油門就給送過去了,省了咱多少力氣!”
孫濤憨厚地笑了笑,擺了擺手︰“嗨,多大點事兒,都是自家兄弟,還說這些干啥。”
幾人正聊著拉磚的進度,覃龍說他打算磚到位了,明天也開始請匠人動工,孫濤也說缺貨可以再抽時間幫忙跑跑。
正說著,鬼子六忽然湊近了些,身子往前傾,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是怕被人听見︰“對了老大,有個事兒,不知道該不該說……”
江奔宇看他這神情,就知道不是小事,抬了抬下巴︰“啥事兒,說吧,這兒沒外人。”
鬼子六又往門口瞟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孫濤,才壓低聲音道︰“供銷社的楊主任,被他自己那大兒子給舉報了,現在已經進去了。”說這話時,他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掃了孫濤一眼,又趕緊收了回來,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掩飾著些許不自在。
江奔宇眉頭一下子就挑了起來,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哦?怎麼回事?細說。”他心里大致猜到鬼子六瞟孫濤的意思——孫濤跑運輸,跟供銷社打交道最多,怕是擔心這話里有啥忌諱。
鬼子六嘆了口氣,放下茶杯,手指在桌沿上輕輕敲著︰“楊主任不是有倆兒子嘛,老大為了娶縣里那姑娘,入贅過去了。自那以後,回娘家就沒別的事,就是要錢。今兒說家里要買工作,明兒說要自行車,後兒又說媳婦身子弱要補補。楊主任前兩年手頭寬裕,多少都給點,可今年不一樣,供銷社的效益不如從前,他自己手頭也緊,這次就沒答應。”
“結果呢?”江奔宇追問,心里隱隱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結果那小子也是個狠心的,”鬼子六撇了撇嘴,語氣里帶著些不齒,“他看見楊主任家堂屋里擺著那台電視機,還有床頭櫃上的收音機,就直接跑去鎮上公社舉報,說他爹貪污受賄,這些都是贓物。你們也知道,供銷社主任那位置,多少人盯著呢,就是塊香餑餑,平時看著風平浪靜,底下不知道多少雙眼楮瞅著。這一下可好,被他大兒子這麼一鬧,那些早就等著機會的人立馬就跟上了,你一嘴我一舌地揭發,硬生生把楊主任給弄下來了,听說已經關進去好幾天了。”
江奔宇听到這兒,心里“咯 ”一下,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暗叫一聲不好!那台電視機和收音機,還是前陣子他留在倉庫里,給楊主任送過去的,當時想著楊主任平時在供銷社的事上多有照拂,一點心意,沒想到這下竟成了別人手里的把柄,給他惹了這麼大的禍!他端起茶杯,手指有些發涼,抿了口熱茶,才勉強穩住心神,追問道︰“六子,這事兒確定了?沒弄錯?”
“錯不了!”鬼子六篤定地說,拍了拍胸脯,“咱那畫冊交易平台進的好些紙張、顏料,都是通過供銷社走的渠道,這兩天對接的人換了,我一打听才知道是這麼回事,千真萬確。”
“那新來的供銷社主任是哪兒的?”江奔宇又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
“還沒打過交道,”鬼子六搖了搖頭,“听說是上面直接指派下來的,姓啥我一下子沒想起來,看著挺嚴肅的,不苟言笑。我估摸著,咱那交易平台的合作,怕是得受點影響,新來的官兒,總得有套新規矩。”
江奔宇沉吟著,剛想再說點什麼,讓鬼子六想辦法查查這位新來的供銷社主任的底細,看看能不能找到機會幫楊主任一把,畢竟是自己間接給人家惹了麻煩。可話還沒說出口,包廂的門就被“篤篤”敲響了。
“請進。”江奔宇揚聲道。
門被推開,幾個服務員端著托盤魚貫而入,一陣陣飯菜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白斬雞被整齊地碼在盤子里,油光 亮,雞皮金黃,旁邊小碟里的蘸料紅亮亮的,看著就開胃;大份的紅燒肉顫巍巍地冒著熱氣,肥瘦相間,醬汁濃稠得快要掛不住,色澤紅亮誘人;紅燒草魚臥在盤子里,魚身上撒著翠綠的蔥花,湯汁里飄著點點油花,魚眼鼓鼓的,一看就新鮮;炒青菜綠油油的,還帶著水珠,看著清爽;最後端上來的是肉沫枸杞菜湯,湯色清亮,飄著金黃的蛋花和細碎的肉沫,枸杞菜的清香混著肉香,讓人食欲大開。
服務員阿靜打頭陣,手腳麻利地把菜擺好,又拿來碗筷,一一擺放整齊,笑著說︰“菜齊了,各位慢用。”說完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把門帶上了。
江奔宇原本還想跟熟人服務員阿靜說下客套的話,卻發現阿靜對著自己搖搖頭才作罷。
工作人員走了之後,隨後,江奔宇拿起筷子,沖幾人揚了揚︰“來,先吃飯,邊吃邊聊,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幾人早就被香味勾得饞蟲直冒,紛紛拿起筷子。覃龍夾了一大塊紅燒肉塞進嘴里,肥的部分入口即化,瘦的部分也炖得軟爛入味,滿口都是濃郁的肉香,他含糊不清地說︰“嗯!這肉炖得地道!”孫濤也夾了塊魚肉,刺挑得干淨,魚肉鮮嫩,帶著醬香,他慢慢嚼著,似乎在琢磨著什麼。
江奔宇扒了口米飯,米飯顆粒分明,帶著淡淡的米香。他咽下嘴里的飯,才繼續剛才的話題,語氣沉穩︰“六子,楊主任這事兒,你想辦法運作運作,看看能不能幫上忙。畢竟合作這麼久了,他人還算不錯,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就這麼栽了。”
鬼子六正夾著一塊白斬雞,蘸了點蘸料,聞言點了點頭,把雞肉放進嘴里嚼了嚼,才說道︰“老大,這事兒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關鍵的癥結還是在他那大兒子身上。要是能想辦法讓那小子撤了舉報,再把電視機、收音機那些東西的購買憑證找出來,證明是楊主任自己掏錢買的,來路正當,沒有貪污,那這事兒說不定就能翻過來。”
他頓了頓,又皺起眉︰“可難就難在,那大兒子既然能做出舉報親爹的事,怕是不好勸。再說了,供銷社主任那位置,多少人盯著呢,現在楊主任倒了,那些人正巴不得他徹底翻不了身,肯定會在背後使絆子,這就更棘手了。”
江奔宇點點頭,心里清楚鬼子六說的是實情︰“你先去試試,能做多少做多少,成不成看天意。總歸是合作一場,咱不能不管不顧。”
“放心吧老大,”鬼子六應道,“我下午就去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門路。”
覃龍和孫濤在一旁听著,沒多插嘴。
覃龍一門心思撲在吃上面,偶爾點點頭,表示贊同江奔宇的決定;
孫濤則吃得比較慢,眼神里帶著些思索,或許是在琢磨著自己跟供銷社打交道的事,又或許是在想楊主任這事的蹊蹺。
包廂里一時間只有碗筷踫撞的輕響、咀嚼聲,偶爾夾雜著幾句關于拉磚進度的閑聊。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桌子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落在油亮的紅燒肉上,暖洋洋的。
飯菜的香氣、茶水的熱氣和著幾人間的話語,構成了一幅熱鬧又溫馨的畫面,只是江奔宇心里清楚,這溫馨之下,還有件棘手的事等著他們去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