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喝足,桌上的碗筷還帶著余溫,孫濤和覃龍便起身告辭,得趕回運輸站去上下午的班。臨走前,覃龍特意跟江奔宇約好,傍晚下班後就在這茶攤踫面,到時候一起回村。
兩人走後,鬼子六亦步亦趨地跟在江奔宇身後,一前一後走進了碼頭的茶攤。午後的茶攤人不算多,陽光透過帆布棚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幾個茶客坐在角落低聲閑聊,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茶葉清香。
江奔宇默然啜茶︰是時候讓風雨洗刷浮砂,存留真金了。
天過正午,幾絲風懶洋洋蹭過樹葉,搖碎了太陽,卻抖不散蒸騰在三鄉鎮街面上的燥熱和空氣里的沉滯。
碼頭茶攤的棚頂和河邊的樹木撐起小小一方勉強算得上陰涼的地方。桌子矮舊得露了木茬,幾張條凳也被磨得油亮發黑。
木地板上深嵌著無數腳印,被一次次潑灑的殘茶染出陳年的印痕。幾片新落的樹葉飄在污黃的水漬里,粘住了腳步。
幾只粗瓷大碗擺在桌面,粗梗子茶葉沉沉浮浮,茶水暗黃。江奔宇用指節輕輕刮過粗糙的碗沿,發出細微的輕響。
江奔宇揀了個靠河的位置坐下,剛端起福伯送來的粗瓷茶杯,便看向對面的鬼子六,開門見山地道︰“說吧,剛才吃飯的時候聊天就看你不對勁,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吞吞吐吐的,到底有什麼事?”
鬼子六搓了搓手,臉上那點酒意早已散去,換上了幾分凝重︰“老大,鎮上的變動不止咱們看到的這些,連鎮長都換了。你還記得上次吳威和方明杰那事不?他們倆原本是被樹成了標桿,可以連累到了原來的黃鎮長,結果新調來的這位鎮長,是個實打實的守舊派,一上任就燒了三把火,把市場監督抓得死死的。現在所有人買東西都得憑供銷社的小票,少一張都不行,不然就按投機倒把論處,輕則罰沒東西,重則直接抓人。”
隨後,瞥了一眼鄰桌那戴氈帽老頭听得聚精會神的樣子,身子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上面衙門風向急轉!‘投機倒把’成了頂大的罪過!但凡買賣,沒有供銷社蓋上大紅戳子的票證,一律視作犯禁!就連那市場巡查的,往日還能遞根煙、賠個笑糊弄過去,如今……眼楮瞪得比銅鈴還大,生怕別人不曉得他長了倆眼珠子!”他啐了一口,不知是啐那新鎮長,還是啐那些驟然變得不近人情的“銅鈴”。
“原來是這樣。”江奔宇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這事他當然知道,上世也是這樣,只不過好像這個新鎮長來早了一點,但眼底閃過一絲了然,“我說今早進城的時候,怎麼見著城門口的關卡檢查比往常嚴了不少,不光查人,還翻包裹,原來是新鎮長的新規矩。”
“老大,新鎮長上台,全面打擊投機倒把,連自留地的菜想賣也要層層報批。”鬼子六說道。
江奔宇眼皮沒動,只把粗陶碗往嘴邊送,杯沿懸停在唇前一寸地方,熱氣無聲無息地往上冒著白汽。“哦?”一個字音短促低沉得像石塊落地,听不出半點疑惑,分明是早已在期待下文,“接著說。”
鬼子六又灌了一口茶水,讓那熱燙的液體順著喉嚨灼下去,定了定神,鬼子六一拍大腿,茶水在碗里抖出細微漣漪,“老大你這還沒看見厲害的!鬼市?自發黑市?統統不行了!那是人贓並獲的地界!夜里拎點東西在街上走就是原罪,踫見巡邏的,走運點的東西沒收,背運的,嘿嘿,直接銬了去蹲號子,跟蒸鍋里的饅頭一樣現成!”他喘了口氣,抓起碗又灌一口,茶水從他嘴角溢出來一點,他抬手狠狠抹去,“想活路?如今只剩一道窄門——那些有白道‘後台’托底的黑市!”
“‘後台’?”江奔宇的聲調微微揚起半分,指尖下意識地擦過桌面上一條深陷木紋中的舊劃痕,又頓住。那眼神卻如同暮色中悄然亮起又熄的星光一閃,仿佛初次听聞又驟然醒悟。
“對對對,”鬼子六看老大終于問到關節處,精神立刻提振起來,“白沙橋墩子底下,河西厚街那條巷尾,河東那片挨著西江灘的荒地,這些地界兒,都有人撐腰!听說是……”他再次湊近,鼻息帶著濃重油味直撲過來,“有衙門當差的人,暗地里抽著份例護著!那些抓‘投機倒把’的,平時囂張得眼高于頂,到了這幾處地界,也得夾緊尾巴繞道走!沒人敢去捅那馬蜂窩!”他語氣帶著一絲劫後余生的慶幸,又飽含憤怒,“你說邪門不邪門?這黑市黑市,合著倒是‘有燈下黑’才叫穩妥!”
“哦——”江奔宇這一次的聲調拖得綿長而意味深長,像一塊在寂靜水面中央緩緩下沉的石頭。他那握著粗瓷茶杯的手指骨節微微泛起青白之色,仿佛攥著某種無形卻很沉重的東西。他的視線穿透眼前裊裊的水汽,似乎凝視著茶攤角落那片被踩踏得幾乎與泥土融為一體的破舊竹席,片刻失神。
他猛地吸了一大口茶,粗糙的茶梗猛地扎在舌頭上,硬生生壓回那驟然翻涌起來的、混雜著塵土和咸澀味道的記憶。再抬眼時,眼里的波瀾已被迫沉寂下去,只剩下兩潭深不見底的風沙余燼。
鬼子六窺見那深潭般的眼底泛起復雜漣漪,連忙小心翼翼地繼續︰“老大,您覺著,咱這三鄉鎮……是真真切切開始‘長個兒’了麼?”他瘦削的手指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猶豫卻不斷上揚的曲線,“人,眼瞅著多起來了……推推搡搡的,有些臉孔生得緊。”
江奔宇眉峰微蹙,目光在茶攤內外緩緩掃過︰“人……好像多了些?”
鬼子六得到回應,立刻變得有些激動起來︰“可不!風起苗頭時,快馬加鞭定江山啊!都知道這老古板的章程要落地生根了!”他手舞足蹈,茶碗里的水險些潑出來,“您再听听這些條條框框——挑擔上街賣點自家園子里長的東西?巡查隊立馬就圍上來盤根問底,追著要記錄!自留地產出的東西想換兩個活錢?行!得村里給你開證明!”
“只能賣給國營單位?”江奔宇追問,語氣有了溫度,“那些廠子……飯店,藥店?”
“還能有誰?”鬼子六撇嘴翻了個白眼,表情扭曲得如同生吞了一只酸透的橘子,“只有那些掛著牌子的衙門公家大門!飯店、藥店、紡織廠……連那機器轟隆響的地方都得插一腳!那點地方,能吃下多少?壓價壓得骨頭縫里都疼!誰家有多余的青菜蘿卜往他們那送?喂豬麼?”他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唾沫星子都快噴到茶碗里。
“……那自家親戚間送點東西呢?”江奔宇的眉頭鎖得更緊,沉聲問道。
“送?”鬼子六嗤地冷笑出聲,那聲音像破了的竹笛,刺耳又空洞,“白送自然好,不白送呢?但凡沾了個‘流’字,就得在人家的小本子上留個名姓門牌號!這算哪門子道理?活脫脫的‘瞎搞’!好不容易借著管理松動吹進來的一點熱乎氣兒……全被這倒春寒給凍回去了!不退不進,反倒要把人往死路上逼!真要把人活活捂死在繭子里!”
旁邊那戴氈帽的老漢一直凝神側耳听著,此刻不由得抬起頭,渾濁的眼底翻騰著渾濁的悲哀,下意識地摸索著腰間癟下去的舊錢袋,指甲刮過磨損的布料,發出細微撕扯般的簌簌聲響。他那雙筋絡粗突的手驟然停在口袋邊,猛地攥成了顫抖的拳。
江奔宇掃了一眼老漢僵硬而凸起的拳,喉嚨里無聲地滾動了一下,如同咽下一塊粗糲的沙石。
茶攤外,日頭正盛,光柱透過棚頂破洞利劍般刺下,照在空蕩蕩的街心,塵埃在熾白的光束中瘋狂舞動。遠處飄來孩童零落不成調的歌聲,帶著那個時代特有的亢奮曲調,卻听不清詞句,唯有那股空洞的回響在死寂的熱浪中掙扎盤旋。
江奔宇許久沒再言語,食指關節無意識地、沉悶而規律地敲擊著桌面。一聲又一聲,像更漏里的水滴,持續著、研磨著時間。良久,他似乎終于敲定了某種決心,指節在那條深陷的木紋劃痕上穩穩停住︰“實在躲不開這陣風頭……索性把攤子收了吧。”聲音極低,沙啞疲憊如同鐵鍬刮過硬地,“那畫冊交易平台,該停也停了……不值當為一生意,把整條船的人都栽進這灘渾水里。”
“停……停下來?!”鬼子六渾身猛地一顫,聲音瞬間急速了幾個調門,被滾燙茶水燙了喉嚨似地驚嘶起來,“老大!這停不得呀!那是我們……”他慌亂地四處瞄了一眼,脖子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後面的話被他強行扭成氣音憋在喉嚨深處,臉漲成了豬肝色,“……這可是咱們的……根基啊!手底下那差不多六百口人……眼巴巴的指望全在這口鍋里舀食呢!”他雙手下意識地在油膩桌面來回搓動,仿佛想搓出一線生機。
“六百口人……”江奔宇重復著,眼神銳利如刀鋒,直直釘在鬼子六惶恐不安的臉上,“你怕的,是下面人心不穩?怕這船……散了架,沉了底?”
鬼子六像被重錘砸中脊梁骨,整個肩膀瞬間塌了下去,臉色灰敗,嘴角勉強地向下扯了扯,算是默認,更像是在這赤裸裸的質問下無處遁形的絕望承認。
江奔宇的食指離開木紋,輕輕搭在粗糙溫熱的杯壁上︰“六子,換種念頭呢?是浪頭來了,咱們正好看看,”他語調不高,卻有種不容置疑的強硬分量,“看看哪些是經得起顛簸沉得住的石頭,哪些……不過是一把散沙。只有浪退下去,才知道誰還在咱這條船上。”
鬼子六臉上的驚慌慢慢退潮,漸漸凝成一種帶著酸楚痛感和某種掙扎過後殘留力量的復雜表情。他沉重地點了下頭,又深深點了下,每一下都像叩在命運的閘門上。“……明白了,老大。”那聲音像是從磨砂的磚地上刮過,“我和豪哥……定把這事掰扯清楚。浪頭下,究竟誰站在哪頭。”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盡,仿佛要把這一腔沉郁全部吐出去才罷休。
“另一樁事,”江奔宇拿起茶壺,壺嘴微微傾斜,汩汩的茶水沖進鬼子六見底的碗里,平靜地接著說,“你去那幾個有‘靠山’的黑市場子探探。要入伙?是什麼章程?交多少糧?拜哪尊佛?”他的聲音平穩得像此時注入碗中的茶水,“就記準一條︰合適,就搭把手;不順……拉倒。風浪里找路,寧缺勿濫。”
“成!”鬼子六干脆應下,眼楮掃過那幾個被老大點到名字的地頭,眼神銳利了幾分,“老大放心!門路在哪邊開,門檻是圓是方,我六子保準摸得門兒清!”
江奔宇看著他,輕輕牽了牽嘴角,算是認可,但那笑意未能暖及眼底︰“別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這是浪淘沙——留下來的,全是能成事兒的真金,哪怕一時只剩幾個人,未來也足以頂半片天的人。”
鬼子六望著那雙沉穩如礁石的眼楮,用力點了兩下頭,無言中卻傳遞出千鈞的承諾。他端起碗,仰脖把滿碗新沏的、尚有余溫的濃茶一口氣灌了下去,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滾下這碗濃茶更如同滾下老大這一份生死相托的信任。茶水的濁黃液體順著他嘴角流下些許,他也顧不得擦,撂下碗起身,動作異常利落干脆,朝江奔宇又重重地點了一下頭,便迅速轉身,瘦削的身影如同一尾靈活的泥鰍,帶著一股拼死也要鑽出生路的決絕,擠過茶攤油膩的桌凳,頭也不回地鑽進了門外喧騰的熱浪與行色匆匆的人流之中,瞬間模糊了輪廓。
茶攤棚頂下,只剩下江奔宇一人。
碗中的茶湯黃褐,已映不出清晰的影。他獨坐片刻,無聲地將殘存的溫茶倒進喉嚨。茶已無味,只留下粗糙的梗子摩擦過咽喉的真實。他重新提起那把粗笨陶瓷的茶壺,慢條斯理地注滿自己的粗陶碗,渾濁的液體無聲地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注滿即停,分毫不差,仿佛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被賦予了特定的、不容更改的分量。
空氣沉悶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懸著塵埃,懸著遠處市集中模糊不清的喧嚷,懸著鬼子六剛才字字句句帶來的壓迫——關于換了的新天,關于扼住的手,關于狹窄生路背後那些閃爍不明的保護傘。茶碗水面映出棚頂破洞瀉下的刺目陽光和江奔宇自己模糊而疲憊的倒影,那影像在水紋晃動中不斷扭曲變形,像是再也無法拼回完整模樣。
一個瘦小的身影畏畏縮縮地挨近他油膩桌子邊沿,半大的孩子,頭發結成縷,幾乎蓋不住發紅的頭皮。小臉黧黑,只有一雙骨碌碌轉的大眼楮,帶著動物般的乞求和懼怕,死死盯著桌面。“叔……新鮮的,花生米……”聲音像蚊子哼,一只黑瘦小手顫抖著攤開,露出掌心一小把白身還沒成熟的花生粒。孩子背上,一件明顯大了好幾號的破衣服在燥熱里顯得格外不合時宜,浸出一小片暗黑汗漬。
江奔宇的目光落在那只攤開的小手上,花生外殼上密布著不成熟的白色。他抬起眼,視線掠過孩子身上那件不屬于這個季節的厚衣服,掠過那雙因緊張而滲著細小汗珠、緊抓衣角的小手,最終落回那沒有花生仁的所謂“新鮮”花生上。他沉默著,從衣襟里層口袋深處慢慢摸出幾張紙卷著的小錢幣,抽出最上面一張最不起眼的角票,遞過去,壓在男孩同樣沾著油膩的破桌角上。
男孩的眼倏然亮得驚人,一把抓起那輕飄飄卻重若救命的紙角,喉嚨里含糊地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嗚咽,連該有的“謝謝”都噎在嗓子里,轉身便飛竄出去,像一滴水落進熾熱的鐵板,瞬息消失于街市洶涌的人潮中,連帶那件過大的破夾襖後擺卷起的小旋風都迅疾不見了蹤跡。
江奔宇的視線緩緩掠過茶桌旁那戴氈帽的老漢。老人干枯的手指還在無意識地捏著空癟的布袋,凹陷的眼楮卻正盯著剛才男孩消失的方向出神,唇無聲地囁嚅著,像是咀嚼著一塊又硬又苦的陳年往事,又或者念著一句無人听懂的經文。
他將碗中茶再次一口飲盡,這一次已全然是涼透了的殘瀝,那深重的苦澀早已沉至舌根,盤踞不去。粗硬的茶梗哽在喉嚨深處,頑固地提醒著一種真實的刺撓感。他放下空碗,目光無聲地投向茶攤外。
日頭已明顯斜了。光線變得柔和而渾濁,將三鄉鎮的街道、工廠、還有更遠處隱約可見的冷峻青色山巒輪廓都拖出漫長變形的暗影,沉默地投向地面,如同巨大的傷痕。陰影沉沉地攀附在街衢之上,緩緩蔓延,吞噬掉白日里殘留的最後一點光斑。
江奔宇的指尖無意識地、極輕地撫過碗壁上那一道不知何時留下、如凝固淚痕般的褐色茶漬。指肚下的粗礪觸感微涼。方才鬼子六留下的位置空著,茶攤伙計尚未收拾,那只油污的碗底還殘余著一圈渾濁的濕痕。他默默看著遠處灰黃天空下漸次升起的淡薄炊煙,那原本象征生活的煙縷,此刻在沉沉籠罩的夕照中無力地彎曲著、拉扯著、消散著。他當然知道三鄉鎮來到了一個轉折點,上一世中這新來的守舊派鎮長,直到1979年才被擼走,因為他來了以後,過分打壓市場活力,整個三鄉鎮從繁榮變成蕭條,甚至很多國營企業都從盈利變成虧損,沒有規劃,只管生產,讓工人有工作做,不管有沒有市場,不管有沒有積壓產品。
棚頂縫隙瀉下最後幾縷斜陽碎金,斑駁地跳躍在碗中殘留的茶末上,明明滅滅,仿佛困于杯底微弱掙扎的火。
他嘴唇幾不可察地動了動,那低語只有塵埃浮動于光柱的軌跡能听見︰
“浪,來了。”
茶碗里的碎金,倏忽沉沒,徹底熄滅。暗影如水般浮上來,溫柔而徹底地淹沒了他獨坐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