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被稀釋的濃墨,正從天空一角緩慢地洇染下來,沉悶滯重地壓在三鄉鎮運輸站略顯破敗的瓦頂和灰撲撲的牆面上。站長孫偉豪剛關上辦公室的窗,試圖隔絕窗外那股混合著機油塵土和隱約咸腥氣的空氣,桌上的老式電話機就驟然炸響,刺耳的鈴聲在這驟然降臨的昏暗里顯得格外驚心。
電話是塘步鎮那邊的緊急線。孫偉豪剛一接起,听筒里對方急促的嗓音就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耳邊激起層層波瀾︰“孫站長!我這邊是塘步鎮運輸站,甦國富!你們的司機甦國富在這邊運輸站出了嚴重問題了。那輛應該滿載的卡車後面掛的車廂…車門開了…居然是空的,就一堆爛石頭!現在他人就癱在地上,神志不清,也被我們當場控制住,已經扣下了!我們當時立刻就報了警,這邊情況緊急,你們那邊要立刻高度戒備!”
空車?!
這三個字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孫偉豪心上。甦國富負責運輸的是什麼?是整整一卡車計劃配給的咸魚罐頭!在這個物資尚顯匱乏,憑票供應的年頭,尋常人家飯桌上能添點葷腥都不容易,更別提這種耐儲存、營養價值高的緊俏海貨。這一車罐頭的價值,根本無需贅言,足以讓任何一個知情人倒吸一口涼氣。它不僅是重要的民生物資,更牽扯著嚴格的供應計劃和背後的責任鏈條。
“什麼?!”孫偉豪只覺得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直沖頭頂,握著听筒的手心瞬間沁出冷汗。未及多問,電話那頭似乎已經忙亂起來,只留下“嘟嘟”的忙音。
壞消息的傳播速度比晚風更快。僅僅過了不到半個鐘頭,窗外驟然響起一陣由遠及近、呼嘯刺耳的警笛聲。幾輛漆著公安字樣的綠色吉普車,卷著漫天塵土,粗暴地撕裂了運輸站黃昏的寂靜,“嘎吱”一聲,橫七豎八地停在了運輸站大門口。車門洞開,三鄉鎮派出所所長陳衛國帶著十幾名表情嚴肅的民警,動作迅捷地魚貫而出。他們眼神銳利,步伐堅定,像一張無形的大網,迅速無聲地展開,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和解釋,就將整棟三層高的運輸站辦公大樓徹底封鎖。
“全體人員注意!立刻回到各自辦公室!不得隨意走動!”陳衛國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出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在空曠的站場里回蕩,“請大家配合工作!”
整棟辦公樓霎時間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所有正在伏案工作或準備下班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釘在原地。腳步聲、竊竊私語聲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關門落鎖的“ 嗒”聲,以及一片沉甸甸、壓抑得幾乎能听到心跳的寂靜。走廊里回蕩著警察們沉重而均勻的腳步聲,他們在各個樓層間穿梭,目光如探照燈般掃視著每一張面孔,無形的肅殺之氣彌漫在空氣里。被留在各自房間里的職工們面面相覷,眼神里充滿了驚疑和不安——出了什麼事?竟然需要如此陣仗?
很快,焦點就明晰起來。一隊民警由陳所長親自帶隊,徑直沖入了調度室。紙張翻飛的簌簌聲和壓低的交流聲隱約從門縫里傳出。他們顯然有明確的目標——甦國富那趟致命運輸任務的相關文件︰貨運任務單、調度日志、車輛派工記錄……一切能證明這趟任務如何生成、經誰之手指派、流程是否有異動的紙張,都被一張張仔細查驗、比對、拍照、標記,動作專業而冰冷,仿佛在解剖一個危險的病灶。
時間在煎熬中一分一秒流逝,辦公室里壓抑的氣氛幾乎凝成實質。就在人們感覺被這無聲的壓力扼得透不過氣時,另一條線索如閃電般劈開了沉悶——塘步鎮派出所通過專門的內部聯絡渠道,將初步審訊甦國富的筆錄緊急傳了過來。
這份筆錄,宛如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終于劃開了謎團的表皮。走廊里原本守衛在各個辦公室門口的民警幾乎在同一時間收到了指令,他們眼神交匯,動作整齊劃一,如同接收到指令的士兵。沒有多余的言語,他們迅速行動,腳步聲匯聚成一股冷硬的溪流。片刻之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聚焦到了副站長石慶林的辦公室窗戶,以及樓下調度室的方向。
緊接著,樓下院子里清晰地傳來兩聲嚴厲的指令︰
“石慶林同志!出來一下!”
“肖培華!跟我們走一趟!”
兩扇門幾乎同時被敲開。只見平日里頗有官威、肚皮微隆的副站長石慶林,此刻面色灰白如紙,被兩名民警從辦公室架出來時,腿腳甚至有些發軟。他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麼,喉嚨里卻只能發出意義不明的咕嚕聲,眼神渙散地垂著頭。另一邊,年輕精明的調度員肖培華,也被兩名民警左右夾著從調度室帶到樓下。他臉上強裝的鎮定早已碎裂,汗水順著他僵硬的側臉往下淌,眼神躲閃,不復平日的圓滑機敏。兩人在陳所長面前被短暫匯合,隨即被分別帶上不同的警車。車輪碾過地面的沙石,發出刺耳的聲響,載著他們朝派出所的方向疾馳而去,留下車尾彌漫的煙塵和滿樓愕然、復雜的目光。
當最後一名封鎖樓層的民警收隊下樓,宣布“限制解除”時,沉重的氣氛並未消散,反而轉化為一片壓抑的喧囂。所有辦公室的門幾乎同時被推開,一張張驚魂未定、寫滿問號的臉探了出來,目光最終都不約而同地聚焦到了站長孫偉豪辦公室的門口——他是這里級別最高的負責人,是大家此刻唯一的定心骨和謎底揭曉的指望。
而此刻的孫偉豪,臉上幾乎找不到一絲一毫“知情者”的從容。他比在場的所有人都要震驚、困惑。石慶林副站長和肖培華調度員被抓?這意味著什麼?難道他們與甦國富的空車案有關?可自己身為一站之長,竟然對此毫不知情?一股強烈的荒謬感和危機感涌上心頭。他必須弄明白,這塌天大禍到底是怎麼在自己眼皮底下發生的!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狂瀾,大步流星地走下辦公樓。帶著滿腹的疑問和不可置信,他穿過院子里那些依舊交頭接耳、指指點點的職工,直奔正要上車的派出所長陳所長。
“老陳!等等!”孫偉豪的聲音在空曠的場地上顯得有些嘶啞,他緊走幾步,攔在陳衛國身前,“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石副站長和小肖,怎麼就……” 他伸手指了指已經遠去的警車,眉頭擰成了疙瘩。
陳所長看到孫偉豪,嚴肅緊繃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疲憊和凝重。他示意司機稍等,壓低聲音道︰“老孫,這事兒,估計也收到消息了… 是塘步鎮那邊運輸站發生了一個捅過來的大簍子,塘步派出所要求我這邊,正式啟動了聯合辦案程序。你們站那個甦國富,闖大禍了!”
他頓了頓,似乎也在衡量措辭︰“車剛到塘步鎮上運輸站,一開車門就發現。他那輛本該裝滿咸魚罐頭的五噸解放,後面拉的掛車是空的!空空如也!當場就給按住了。他交待的情況,和東西消失不見根本沒有關聯…簡直匪夷所思。”
陳所長的語氣帶著難以置信的凝重︰“最關鍵的是,他明確咬定,這次任務本身就有鬼!原本定好拉這批咸魚的任務,根、本、不、是、派給他的!只是交待這運輸任務是靠打點副站長和調度才弄到手的…這是第一點。第二點,他口口聲聲說有人‘指點’他放棄好好的、能走卡車的柏油大路不走,非逼著他繞道走一段偏僻坑窪、顛簸得要命的小土路!他還說,早上明明接到匯報,又親眼看到那條大路上有老枯樹倒了堵著路,走不通;結果他繞路走到半道,在鳥不拉屎的土路上,竟然還‘踫巧’遇到了幾個在燒竹筒燻竹鼠的村民……老孫,你自己品品,這一串‘巧合’,它合理嗎?沒有內應沒有門道,這一套組合拳打下來,憑他一個司機自己能辦得到?”
孫偉豪听得頭皮一陣陣發麻,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能擠出三個蒼白的字︰“不會吧?!” 他臉上的血色早已褪盡,震驚和痛心遠遠蓋過了對那批貴重貨物理所當然的心疼。
“陳所長,”他幾乎是本能地強調,“這事,我真的…事先半點風聲都沒听到!底下要真有人繞過我弄這種掉腦袋的事,我這站長……”
“老孫,我信你。”陳衛國打斷他,語氣堅定卻也透著公事公辦的刻板,“但我們辦案,講究的是真憑實據,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現在所有的證據鏈,都指向任務更改和路線異常背後有人操作,石慶林和肖培華是最直接經手人,他們嫌疑最大。這是程序,我們得查!魚干廠那邊已經在組織人手清點核算具體的損失金額,那數字……嘖,說出來怕是能嚇死人。如果甦國富交代屬實,這罪名一旦成立,足夠他這輩子把牢底坐穿都還不清。”
“那…石副站長和小肖他們……”孫偉豪的聲音微微發顫,目光中充滿了復雜的情感和對未知後果的恐懼。畢竟石慶林是他多年的副手,雖然也是競爭對手,但是脾氣倒是合得來,肖培華也是他看重的業務骨干。
陳所長嘆了口氣,拍了拍孫偉豪的肩膀,動作帶著一絲沉重︰“目前來看,他們是直接涉案的重大嫌疑人。誰調的任務?誰指的路?沒有授權,誰能輕易辦成?筆錄在那里,指向很清晰。如果貨找不回來,或者損失金額確定,責任算下來,他們……同樣難逃法網。現在只能寄希望于他們交代情況,配合追查,看能不能把這批國家財產找回來,那樣或許能減輕點。唉……”
他搖了搖頭,用力拉開吉普車門︰“我得趕緊回去主持審訊,情況隨時互通有無吧。”
孫偉豪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堵了一團浸透水的棉花,再也吐不出一個字。滿腔的疑問、憤怒、痛心和一種被背叛似的無力感交織翻涌,最終只化為一片沉重的茫然。他能說什麼?追問已無意義,辯解更顯蒼白。他只是失神地點點頭,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呆立在原地,看著老陳鑽進吉普車,“砰”地關上車門。
引擎再次轟鳴起來,卷起一陣更大的塵土。夕陽的余暉被煙塵吞噬,孫偉豪眯起眼,目送著那幾輛載著他昔日下屬、也載著驚天謎案的警車,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盡頭。運輸站空蕩蕩的院子里,只剩下他一個孤零零的身影,和身後大樓里無數看著這里情況的眼楮,被巨大的沉默和更加巨大的問號緊緊包裹。那批珍貴的咸魚罐頭,此刻究竟流落何方?這精心布下的局,到底指向哪里?而他的運輸站,乃至他自己,又會被這席卷而來的風暴裹挾到何種境地?一切,都沉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和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