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後的黃昏,總是來得格外倉促,也帶著一種粘稠的涼意。
三鄉鎮革委會主任辦公室內,日光燈管發出冷白的光芒,照在牆上那幅巨大的地圖上,也照在吳威和方明杰身上。他們從林強軍那里出來,各自手里緊攥著一張薄薄的紙——那不是普通的紙,是一份由林強軍圈定的名單,上面一個個名字,仿佛是用無形的鮮血勾畫出來,附帶著種種證據信息,一種不容置疑的“清洗”意味。紙頁似乎還殘留著林強軍個人和他背後勢力的氣息,更透出一股森冷的殺機。
林強軍表達的意思言簡意賅,卻字字千鈞︰“名單上的人,一個不漏,不能定罪也要把他們清洗下來。行動要快、要準、要狠。證據都會準備好,搜查要徹底。這不是商榷,是命令。”他語氣平淡,眼神卻銳利如鷹隼,越過辦公桌盯著吳威和方明杰,“記住,你們要的就是這種摧枯拉朽的效果。要讓所有人明白,任何破壞國家財產、挖社會主義牆角的行徑,都是死路一條!”
吳威拿著名單的手指有些用力,指節泛白。他與方明杰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讀出了凝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名單不長,但份量重逾千斤。尤其是排在第一位的名字——紅旗公社書記甦國青,更讓他們心頭一凜。這不僅僅是抓人,更是一場政治風暴的開端,他們是被選中的風暴執行者。
“方主任,時間不等人。”吳威的聲音有些干澀,打破了室內令人窒息的沉默,“林的意思很明白了,我們要立刻動起來。你我分工?挨著名單走?”
吳威再次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復雜情緒。作為革委會負責具體行動的主任,他太清楚這種行動的後果,也深諳其中的風險——一步走錯,滿盤皆輸。但他更清楚林強軍背後盤根錯節的力量,拒絕命令的代價遠非他和方明杰能夠承擔。他點點頭,眼神變得冰冷而堅毅︰“明杰,按林的意思辦。我們分頭行動,你去‘請’甦書記。他的身份特殊,分量夠重,得你親自帶人去。其他人,則按名單順序帶隊行動,我們在革委會大院匯合。記住,抓捕就是抓捕,不要廢話,直接帶走!搜查要仔仔細細,犄角旮旯都不能放過!這是核心!”
“明白!”方明杰重重應了一聲,不再猶豫,轉身便走。門外,早已集結完畢的革委會隊員,像一群等待撲食的兀鷲,無聲地佇立在昏暗的走廊里,人數不少,黑壓壓一片,統一的藍色中山裝和臂膀上鮮紅的袖章,在慘白的光線下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壓迫感。他們的神情各異,有的亢奮,有的麻木,有的緊張,但都透著一股執行命令的冷漠。
方明杰點齊了自己的一隊精干隊員,直接奔向紅旗公社宿舍區。車子在石板路上疾馳,卷起的塵土在暮色中彌漫。方明杰坐在副駕駛位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他反復回味著林強軍的話,咀嚼著那份名單和信中指示的聯系。那份信……林強軍剛才意味深長地提及它直接來源于那位“更高層”,它不僅僅是抓捕名單,更像是一份精心編織的“定罪證據目錄”。甦國富案發,甦國青的名字第一時間出現在這“信封”的指示名單上,這意味著什麼?林強軍背後的那位,其情報網絡和對局勢的把控能力,讓方明杰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這確實是一場設計精妙、環環相扣的殺局,目標清晰,準備充足,不留任何縫隙。他現在甚至有些懷疑,甦國富的暴雷本身,是否也是這場殺局中預設的一環?為了釣出更大的魚?
紅旗公社書記甦國青的家,是一處較為寬敞的、帶院子的平房,在公社干部家屬區里算是不錯的位置,但也算不上奢華。灰撲撲的院牆上刷著褪色的標語,窗戶玻璃擦得還算干淨。此時,屋內正亮著昏黃的燈光,與屋外快速下沉的黑暗形成鮮明對比。
甦國青今天感覺格外疲憊。公社的事務本就繁雜,下午還接待了一位來自鄰縣的說情者,對方求他給開個證明,方便收購一批緊俏物資。看在對方塞過來的幾條高級香煙和幾罐據說是內部特供的咸魚罐頭的份上,他最終應承了下來。不過心里總有點不踏實,尤其是想起自己那個不成器又喜歡惹是生非的弟弟甦國富——那家伙在運輸站當司機,也不知又捅了什麼簍子沒。他拖著沉重的腳步下班回家,剛關上院門,走進堂屋,順手把公文包扔在茶幾上,還沒來得及端起妻子泡好的熱茶潤潤嗓子,甚至連那身半舊的灰色中山裝扣子都沒來得及解開,一陣毫不客氣、帶著十足穿透力的敲門聲就響了起來。
“砰砰砰!砰砰砰!”
聲音急促、沉重,粗暴地敲碎了室內的平靜。
“誰啊?!”甦國青心頭莫名一跳,積壓了一天的煩悶化作一股火氣直沖上來,聲音里充滿了不耐煩,甚至帶著質問的腔調。
門外一片死寂。沒有回答,只有那敲門聲,再次不依不饒地響起︰“砰砰砰!砰砰砰!”這次力道更大,更持久,像重錘砸在薄冰上,震得門板都在輕微晃動。那毫無禮貌的節奏,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公事公辦甚至來者不善的氣息。這聲音,在基層摸爬滾打多年的甦國青太熟悉了,絕對不是鄰居串門或者下級匯報!
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般瞬間纏繞住甦國青的心髒,瞬間讓那點怒氣煙消雲散。他妻子端著茶杯的手一抖,茶水差點潑出來,臉上瞬間沒了血色,嘴唇哆嗦著,眼神驚恐地望向丈夫,無聲地問詢。
“別去!”甦國青低聲喝止了想下意識去開門的妻子,自己定了定神,強壓下狂跳的心房,整了整衣領,努力恢復平日的威嚴姿態,但他能感覺到自己後背的肌肉正不自覺地繃緊。他慢慢走到門邊,盡量讓語氣听起來還算平靜︰“來了來了!敲這麼急做什麼!”伸手拉開了門栓。
吱呀一聲,門被拉開一道縫。屋外凜冽的涼氣混合著灰塵的味道猛地灌了進來。當看清門外站著的那群人和為首者的面容時,甦國青臉上的慍怒如同烈日下的薄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消融、碎裂,隨即堆砌出一種異常熱情甚至有些夸張的笑容。
“哎喲!哎喲喲!這不是方主任嗎?!”甦國青的聲音拔高了一個調,充滿了意外和“驚喜”,“稀客稀客!什麼風把您這尊大佛給吹到我這兒來了?您提前說一聲,我好去接您啊!快快快,方主任,外面涼,快請進來說話!”他一邊說著,一邊側身,做出邀請的姿勢,身體卻有意無意地擋住了大半門口,眼楮的余光迅速掃過方明杰身後那群沉默得如鐵像一般的年輕人——他們穿著統一的藍制服,臂纏紅袖章,眼神像刀子一樣銳利而冷漠地在院子里和他臉上剮過。這陣勢,絕對不是為了串門!
方明杰站在門檻外,一步未動。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既沒有回應甦國青的“熱情”,也沒有對他刻意的卑微流露出半點暖意。他的眼神冷得像冰封湖面的窟窿,直直地釘在甦國青臉上,讓甦國青那擠出來的笑容瞬間變得僵硬而難堪。
“甦書記,”方明杰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錐子一樣砸進甦國青的耳朵里,“別那麼客氣。我們不算熟。再說,我今天來,可不是為了喝茶聊天的。”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欣賞甦國青臉上笑容僵住、眼底恐慌漸起的精彩過程,“我是為了公事。是命令。”
最後三個字,方明杰說得很輕,卻重逾千鈞。他不再看甦國青瞬間煞白的臉,側過頭,對自己身後如狼似虎的隊員發出指令,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所有人听清楚!給我仔細點!角角落落!凡是能藏東西的地方,一個字紙片都不能放過!別走了眼!執行命令!”
“是!”隊員們齊聲低吼,聲音不大,卻像一股凝聚的殺氣,在院子里炸開。
方明杰話音未落,七八條精干的漢子就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半掩著的院門,無視了還試圖用身體阻擋的甦國青的妻子她驚叫一聲被擠到了一邊),徑直魚貫而入。腳步聲雜亂而沉重,瞬間填滿了這個原本還算溫馨的家庭空間。他們的動作極其專業,目標明確,如同蝗蟲過境,無視了一切個人物品和生活空間的神聖性。有人直接撲向臥室,有人沖進書房,有人甚至走向廚房和堆放雜物的角落。翻箱倒櫃的聲音立刻此起彼伏地響起——抽屜被粗暴地拉開的“嘩啦”聲,櫃門被撞在牆上的“ 當”聲,衣物被抖開又扔在地上的“ ”聲,搪瓷杯、熱水瓶被踫倒發出的刺耳踫撞聲……混雜著隊員間低沉的交流和對可疑物品的喝令聲︰“這個箱子!打開!”“床底下!看看!”“書架後面!手電照一下!”
這個家,瞬間變成了一座臨時的“戰場”,被一種粗暴的、帶著敵意和審判意味的力量徹底踐踏。甦國青的妻子阿紅臉色慘白如紙,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無助地靠在牆壁上,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甦國青本人則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力搜查驚得目瞪口呆,臉上強行維持的笑容徹底碎裂,只剩下因憤怒和恐懼交織而漲紅的豬肝色。
“方主任!”甦國青的聲音終于忍不住拔高,帶著一絲顫抖的質問,“你……你們這……這是干什麼?!這是我家!我甦國青好歹也是組織培養多年的紅旗公社書記!你們革委會就算有權,也不能這麼目無法紀,橫沖直撞吧?!你們這樣做,就不怕……就不怕上面追……追責嗎?!”他試圖找回一點威嚴和道理,但話到後面,底氣已經虛弱不堪,甚至帶上了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哀求意味。
方明杰依然站在院門口,如同一根釘在地上的標槍,冷眼看著自己隊員的“作業”。面對甦國青的質問,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極其冷酷、近乎嘲諷的笑意。
“怕?”方明杰慢悠悠地重復著這個字,仿佛在玩味它的含義,“甦書記,我怕什麼?啊?”他向前微微傾身,銳利的目光緊緊鎖住甦國青充滿驚惶的眼楮,“我按命令行事!服從組織決定!執行無產階級專政!我走到哪里,站在哪里,都理直氣壯!都光明正大!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怕!要追責,那也是追你甦國青的責!”
他盯著甦國青急劇變化的臉色,停頓了一下,似乎在醞釀更致命的一擊。然後,他像是突然想起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語氣平淡地、卻又像扔出一顆炸彈般說道︰“哦,對了,差點忘了告訴你。可能你還蒙在鼓里吧?你那寶貝弟弟——運輸站的司機甦國富,剛剛在塘步鎮運輸站上,被抓了還一直說冤枉!現在正押在塘步鎮派出所里呢!”
“轟——!”
這個消息,比剛才那劇烈的砸門聲更猛烈地擊中了甦國青!他只覺得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轉,心髒像被一只無形的冰冷大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腿一軟,險些踉蹌摔倒,全靠手撐著門框才勉強站穩。弟弟甦國富被抓?!還是在塘步鎮?那里離紅旗公社並不算太遠!甦國富被抓了?!他干了什麼?!是普通的交通事故?還是……聯想到方明杰親自帶隊的陣勢,聯想到梁桂陽收到的那份信封,聯想到下午收到的“那點心意”……一股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
但他畢竟是經歷過風浪的公社書記,強烈的求生欲支撐著他。他必須試探!必須知道禍有多大!
“方……方主任,”甦國青的聲音干澀發緊,幾乎不成調,“國富……國富他……他年輕不懂事,就愛喝點小酒。他……他到底犯了什麼錯?撞人了?還是……交通問題?……您看,我回頭一定狠狠教育他……”他試圖將事情定性在無足輕重的範圍,語氣里充滿了刻意的卑微和對“組織”的順從。
“喝酒?撞人?”方明杰嗤笑一聲,仿佛听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眼神里的冷意更甚,“甦書記,你弟弟捅的窟窿,可比天還大!把他自己填進去一百回都堵不上!說給你知道也無妨,免得你以為是我方明杰和你甦家過不去!”他往前踱了兩步,逼近甦國青,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刀︰
“甦國富拉的是一整車魚干廠送往塘步鎮的計劃內咸魚罐頭!這是國家的財產!人民的供給!可他到了塘步鎮呢?車廂門大開,里面空空蕩蕩!罐頭全沒了!全!沒!了!一車值錢的咸魚罐頭,最後被他媽換成了不值一文的破石頭!這就是你弟弟干的好事!”
“這……怎麼會……”甦國青倒吸一口冷氣,雖然心里已有極壞的猜測,但听到方明杰親口證實罐頭丟失,巨大的震驚和荒謬感還是讓他頭暈目眩。那可是整整一卡車啊!在那個憑票供應、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這足以震動整個縣!
方明杰根本沒給他喘息和消化的時間,話鋒一轉,語調陡然變得凌厲如刀︰“這還不算!最關鍵的是——得到的情報,清清楚楚指向了這里面藏著貓膩!有人在做局!”方明杰的目光像錐子一樣死死盯住甦國青,“據甦國富初步交代,他這次運輸,根本就不是正常調度安排!這趟任務,原本不該是他甦國富的!為什麼偏偏落到了他頭上?嗯?這是一點!”
“第二點!”方明杰伸出兩根手指,“放著好端端寬敞平坦能跑卡車的柏油大馬路不走,有人告訴他,非得繞道走一條偏遠破爛、狗都不去的坑坑窪窪的泥土路!為什麼?是為了方便交接還是方便打劫?!”
“第三點!他說今早大馬路出了狀況,枯樹倒地堵了路!還那麼‘巧’,就在那條鳥不拉屎的土路上,踫到了三四個在燻竹筒、燒竹鼠的村民!他說這些人‘正好’在等他?甦書記,你在大隊干過,鄉間土路上什麼點能湊巧踫到人,還能湊巧搬空一車罐頭,你心里沒點數嗎?!你自己掰開手指頭數數,這一樁樁一件件‘巧合’,它合情合理嗎?!沒有內部的人提前打通關節、鋪好道路、安排好時間地點,他甦國富一個普通司機,能有這麼大本事、這麼大膽量、這麼精準地完成這趟‘魔術運輸’?!”
方明杰每一句質問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甦國青的心房上。他那點僥幸心理被徹底粉碎,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衣,連額頭上也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在昏黃的燈光下反射著油亮的光。
“方主任!”甦國青的聲音帶著哭腔,徹底拋棄了領導的架子,幾乎是在嘶喊,“國富他混蛋!他該死!可……可這些事,跟我甦國青有什麼關系啊?!我一沒有權力去調他出車,二沒有資格告訴他走哪條路!我一整天都在公社上班,我……我可以找同志作證!我是清白的啊!”他徒勞地辯白著,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清白不清白,”方明杰冷冷地打斷他,眼神里沒有一絲溫度,“不是你我站在這里,紅口白牙說了算的。這道理小學生都懂!我,還有革委會、革委會背後的人民組織,講的是證據!鐵一般的證據!嘴巴說說?那頂個屁用!你甦書記要是清白,那就更不需要擔心了對不對?正好讓組織查個水落石出,還你一個公道嘛!”他最後一句帶著濃重的諷刺。
方明杰話音剛落,一個興奮中帶著邀功味道的聲音猛地從臥室內傳出,像一盆冰冷的雪水,瞬間澆熄了甦國青心中最後一點虛妄的希望之火︰
“主任!有發現!在立櫃暗格里!好幾條煙!還有東西!”
甦國青如遭雷擊!整個人徹底僵住,大腦一片空白!那句“有發現!”像鬼魅的尖叫在他耳邊反復回蕩。他猛地想起來了——下午那個來求他辦事的人走後,他拆開一條華子給自己點了一支,當時就覺得手感不太對,好像比平時抽的煙更硬實、更有分量。但因為忙于其他事,也沒太在意,順手就把另外兩條沒拆的“華子”和那幾罐特供咸魚罐頭一起塞進了臥室立櫃里一個夾層做的暗格里!那地方夠隱秘,他認為絕對安全!怎麼……怎麼會被他們找到?!
冷汗,這一次是瀑布般的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全身。他感覺自己的靈魂在急速下墜,眼前方明杰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仿佛在不斷放大、扭曲。
“甦書記?”方明杰似乎早就料到會有此一幕,嘴角勾起一絲冷酷到極致的弧度,聲音如同毒蛇吐信,“走,看看去?見識見識證明你‘清白’的好東西?”他的話語不帶任何疑問,完全是一道不容抗拒的命令。
甦國青已經失魂落魄,雙腿如同灌滿了沉重的鉛塊,機械地跟著方明杰走向臥室門口。臥室內,一片狼藉。床鋪被掀開,衣物散落一地,所有抽屜都被拉出、傾倒。一個年輕的隊員手里正拿著兩條尚未拆封的、印著醒目紅色“中華”字樣的高級香煙——市面上幾乎不可能見到真貨的頂級香煙!旁邊還放著幾個印著五角星和“內部特供”字樣的咸魚罐頭盒子。
“主任,就是這兩條煙,分量特別沉!不正常!”那個隊員眼楮放光,邀功般將兩條煙遞向方明杰。
甦國青看著那兩條致命的“華子”,心髒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喉嚨卻干得發不出一點聲音。
方明杰接過香煙,在手上掂量了幾下,動作慢條斯理,神情專注得如同在評估一件珍貴的古董。那沉甸甸的手感再次印證了他的判斷。他抬眼看向面如死灰、渾身篩糠的甦國青,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戲謔。
“甦書記,”方明杰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這兩條‘特供中華’,自己買的?供銷社買的?哪個供銷社能買到這些貨?嗯?”他每問一句,甦國青的臉色就蒼白一分,嘴唇哆嗦得更厲害。
“方主任,這……這……是我前陣子去縣里開會,一個……一個老戰友送的!他說是……是……托人弄到的……”甦國青的聲音抖得厲害,編造的理由蒼白無力,連他自己听起來都覺得荒謬不堪。
“哦?老戰友送的?”方明杰挑了挑眉,顯然對這個回答嗤之以鼻,“那分量怎麼這麼不符?”他不再給甦國青任何辯解的機會,直接轉向拿著煙的隊員︰“小王,拆開!”
“別……”甦國青絕望地低呼,但聲音微弱得幾乎听不見。
小王動作麻利,毫不拖泥帶水。在甦國青幾乎崩潰的目光注視下,他先是撕開了外包裝的玻璃紙,然後熟練地沿著一條煙的封口線,猛地一扯!
啪嚓——
精美的硬殼外包裝被撕裂。
但里面露出的,根本不是什麼排列整齊的香煙!
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下,只听嘩啦啦一陣響——幾十張嶄新的、印著偉人頭像的拾元人民幣“大團結”,如同秋天凋零的樹葉,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散了一地!每張都代表著十斤白面或者一個工人小半月的工資!
緊接著,小王毫不猶豫地拆開了第二條。
同樣的情景重演!又是一沓沓的“大團結”爭先恐後地從破裂的煙盒中散落出來,灑在冰冷的地面上!
整個臥室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紙鈔飄落時輕微的“沙沙”聲。藍色的紙鈔散落在藍色土布床單和灰撲撲的地面上,對比刺眼奪目,充滿了罪惡感。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地上,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驚和一種鐵證如山的沉重壓力。
方明杰緩緩彎腰,並不親自動手去撿,而是用眼神示意身旁另一個隊員。那隊員會意,立刻蹲下,一張一張,仔仔細細地撿起那些散落的錢幣,像是在收集至關重要的物證——事實也確是如此。他一邊撿,一邊清晰地高聲報數,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回響︰
“一!……二!……三!……四!……五!……六……十!……十張了!這條煙里是十張!一共一百塊!”第一條煙拆出十張拾元,共一百元)
他繼續報第二條煙的︰“……一!二!……還是十張!又是十張!又是一百!……二十張!兩條煙,一共二百塊錢!”
二百元人民幣!在那個平均月工資三四十塊錢的年代,一個普通農民辛苦一年也未必能攢下這筆錢!這幾乎就是一個公社書記不吃不喝半年甚至更久的全部工資收入!
方明杰直起身,手中攥著那隊員最後呈上來的厚厚一疊鈔票。他掂量著這沓錢的分量——這不僅是錢的分量,更是甦國青政治生命甚至人身自由即將被徹底終結的信號。他的目光冰冷如手術刀,轉向甦國青,語調變得極其緩慢、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
“五張一百元大鈔?呵,說錯了,是二十張拾元的大團結!整整二百元巨款!”方明杰糾正著剛才的“五張”說法,帶著嘲諷,“甦書記……哦不,現在還是暫稱你為甦國青同志吧。用高級香煙盒做掩護,里面裝滿了不勞而獲的二百塊錢!這……僅僅是你老戰友送的‘土特產’?嗯?二百塊錢的土特產?!我倒是想認識認識你那位闊綽的老戰友是誰!”
他揚了揚手里的錢,逼視著甦國青︰“東西是在你家搜出來的,是從你親自藏匿的地方找出來的!抵賴毫無意義!現在,面對確鑿無疑的、意圖隱藏的巨額不明來源財產——這本身就是嚴重的貪污受賄行為!甦國青,你還有什麼話要說?說你是被冤枉的?說這是別人塞給你,你不知情?!”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
鐵證如山!無可辯駁!
甦國青最後的心理防線被這血腥、赤裸的二百塊贓款徹底擊穿!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完了!徹底完了!他知道自己完了!人贓並獲,無論解釋什麼,在這份無法辯駁的實物證據面前,都蒼白得可憐。尤其在這風聲鶴唳、對干部問題寧殺錯不放過的時代背景之下!他眼前發黑,仿佛看到冰冷的手銬、潮濕的監所、勞改農場在向他招手。那引以為傲的公社書記頭餃,那辛苦經營幾十年才換來的一切,都將化為泡影!
“我……我冤枉啊!……方主任!我是被陷害的!真的!……有人……有人想整我!……我真不知道煙盒里有……”甦國青終于發出了淒厲的哀嚎,語無倫次,涕淚橫流,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幾乎要癱軟下去。他試圖抓住方明杰的衣袖,卻被旁邊的隊員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
方明杰對甦國青崩潰的表演無動于衷。這種絕望的喊冤,他見過太多了。他的目光掃過散落一地的百元大鈔二十張),掃過那些標著“內部特供”的咸魚罐頭,又掃過那個被找到的夾層暗格——所有這些,都與林強軍給他的那份“情報”細節驚人地吻合!那份情報仿佛未卜先知,精準地指出了藏匿點和物品特征!這哪里是巧合?這分明是一場設計完美、算無遺策的絕殺!林強軍背後的勢力,其能量和手段之恐怖,讓方明杰這位行動負責人再次感到頭皮發麻。
“行了!”方明杰厲聲打斷甦國青的哭嚎,語氣中充滿了徹底的厭惡和不耐煩,“收起你那套!你這話,留著跟派出所的審訊員說!留著跟檢察院、跟法院、跟蹲監獄的獄友們去說!看看他們信不信你‘被陷害’!帶走!”他手臂猛地一揮,沒有任何拖泥帶水。
兩個如狼似虎的隊員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早已腿軟無力的甦國青。甦國青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在即將被拖出門檻的那一刻,他猛地回頭,用盡全身力氣對著癱在牆角、早已嚇得失魂落魄的妻子阿紅嘶聲喊道,聲音因為恐懼和絕望而變得尖利扭曲︰
“阿紅!……阿紅!記著!快!快給上面打電話!要快!直接打那個號碼!就在……就在結婚證里夾著的那張紅紙上!快打!告訴他們!我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