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意漫上來時,風里都帶了霜氣,東區的八十棟小樓卻在冷天里透出暖融融的生氣——裝修組撤場那天,陸海天裹著厚棉襖,帶著李師傅幾個老匠人挨棟查最後一遍。松木窗框被砂紙磨得泛著淺黃的光,擦得能照見人彎腰的影子;鏡面板裁的玻璃嵌得嚴絲合縫,用手指敲敲,響得脆生生的;牆面粉的細石灰白得勻淨,連牆角的陰角都抹得沒一絲疙瘩;就連廚房灶台的水泥邊,都被瓦匠用磨石蹭得光溜,摸著像塊老玉。
李師傅蹲在樓道里,手掌貼著青石板地面來回蹭。那石板是清理廢墟時挖出來的舊路沿石改的,石匠蹲在地上鑿了半個月,把缺角的地方磨平,拼在一起時連縫隙都透著規整。他抬頭往窗外看,遠處土地上的麥苗覆著層薄霜,青綠地透著勁,忍不住嘆︰“成了,真能住人了。”
交房的消息前三天就傳到了地下城。官方兌換大廳門口的電子屏亮著紅底白字,把規矩寫得明明白白︰一套兩室一廳兩萬五電子幣,因為房源有限,因此給出了購買資格限制︰一家有三口及以上,而且家中必須有一位四十五歲以上的,且家中有兩人參加重建家園計劃,房款需要一次付清。參與地面重建滿一年的憑腕表里的工時記錄享八折;能用腕表賬戶里的電子幣付,也能拿倉庫登記的糧食、布料折算——一斤新麥折三塊,一尺粗布折五塊;單戶湊不夠的,兩戶拼買也成,登記全在腕表系統里走流程,連簽字都不用動筆。
消息一出來,連著三天,兌換大廳的隊伍從台階排到了通道口。有人舉著腕表對著電子屏核工時,指尖在屏幕上劃來劃去數日子;有人湊在一塊兒扒著對方的腕表算物資,“你家那袋玉米能折三百,我這匹布能折兩百五”;連王師傅那七歲的孫子都扒著爺爺的胳膊踮腳看,小臉蛋凍得紅撲撲的,小嗓子脆生生問︰“爺爺,咱能住上有窗戶的房子不?”
王師傅正用腕表查自己的工時記錄。他前兩年在清理組,後來又去了維修隊,工時攢得厚實,指尖在屏幕上點著算︰“能,咋不能?”他笑的時候眼角皺紋堆著,像落了層霜的老樹皮,卻透著熱乎,“咱爺孫倆的工時折成電子幣,再加上你奶奶織的兩匹布,單買一套也足夠的了。”前陣子地下城小米豐收,分了他一小袋新收的小米,黃澄澄的透著香,他早讓後勤組登記進自己賬戶,就盼著搬新家那天,在新灶上熬鍋稠粥,就著腌菜喝——那才是過日子的滋味。
登記交房那天,官方服務大廳的門開得比往常早半個鐘頭。陸海天抱著小思在辦公室的窗口往下看,底下早排了串黑 的人影。服務人員在櫃台後忙活,面前的感應台亮著綠光,前來買房的人把手腕湊過去,腕表就連著官方的登記系統,屏幕上滾動著待辦名單,指尖一點就能調出賬戶明細,糧食多少、電子幣剩多少,看得明明白白。
小思裹著件小襖,小手扒著窗沿往外瞅,看見底下人舉著亮閃閃的腕表,小手指著喊︰“家……家……”陸海天用胡茬蹭他小臉,扎得他咯咯笑,低聲哄︰“是呢,大家要搬新家啦。”他自己的腕表還亮著,剛看了眼進度,已經登了七十多戶,屏幕光映在他眼里,比窗外的霜光還亮。
樓下櫃台前,王師傅正站著等。他把衣服扣子扣得嚴嚴實實,懷里揣著個布包——其實不用揣啥,東西都在腕表里,可他總覺得攥著點啥才踏實。“王師傅,您的工時折算後是一萬九千五電子幣,”櫃台後的小姑娘舉著自己的腕表對著他的掃了下,屏幕上彈出串明細,“八折後是兩萬,扣掉一百五十斤土豆折算的四百五,賬戶里還得補五十。”
王師傅連忙把手腕湊到感應區,指尖在腕表屏幕上點了好幾下才確認轉賬——他眼神有點花,總怕按錯數。賬戶余額跳了跳,從“58”變成了“8”,他盯著那串數字松了口氣,手微微顫︰“夠了不?鑰匙……”
“夠啦。”小姑娘在系統里點了確認,又從抽屜里拿串系紅布條的銅鑰匙遞過去,紅布條在冷光里晃著,鮮活得很,“三號樓二單元三層西戶,您腕表上該收到戶型圖和門禁權限了,上去瞅瞅?門窗都試過,嚴實著呢,風灌不進去。”
王師傅捏著鑰匙轉身就往外走,鑰匙串在手里晃著,“嘩啦嘩啦”響。孫子顛顛地追在後面,小短腿邁得急,差點絆倒︰“爺爺等等我!”跑兩步又回頭舉著自己的小腕表晃,“我腕表也收到圖啦!有窗戶!”陸海天抱著小思下樓時,正看見王師傅站在大廳門口,對著腕表里的戶型圖看,手指在屏幕上劃著,像是在摸新家的牆。
隊伍里有對中年夫妻,男的是基建組砌牆的,叫張強,手勁大,砌的牆又直又穩;女的在後勤組給大伙做飯,叫秀蘭,蒸的饅頭暄軟,總給加班的人多留兩個。這會兩人帶著女兒在排隊,三個腦袋湊在一塊兒,對著腕表屏幕核了半天,秀蘭的眼圈有點紅,聲音壓得低︰“還差五百電子幣,怎麼辦?”張強撓著頭沒說話,手攥著腕表帶,指節都白了,買房的錢本就不夠,前段時間秀蘭生了場病,又花了些。
陸海天抱著小思走過去時,正听見這話。他舉起腕表對著他們的掃了掃,調出賬戶看了眼,直接轉了五百過去。張強愣了愣,連忙要把電子幣轉回來,手腕被陸海天按住︰“算我借的,”他笑了笑,聲音放輕,“以後發了工資再還我就行,不急。”秀蘭抹了把眼角,小聲說“謝謝陸先生”,聲音有點抖。兩人抬起腕表趕緊操作,很快,屏幕上的待辦名單里就跳出了“張強、秀蘭”的名字,後面標著“已完成”。
那天直到地下城的夜燈亮了,服務大廳的人才漸漸少了。陸海天抱著睡著的小思往回走,小思的頭靠在他肩上,呼吸勻勻的,嘴角還翹著,像是夢見了啥好事。我迎上去替他揉發酸的肩膀——他抱了小思大半天,胳膊早僵了。他歪頭看我,眼里帶著倦,卻笑得松快︰“你看。”他舉起腕表,屏幕上的登記列表里,四百八十戶都標著“已售空”,整整齊齊的一串。
服務大廳的顯示屏忽然亮了下,傳來地面的歡呼聲,隔著通道都能听見,熱熱鬧鬧的。屏幕上跳出行字︰“第二批100棟樓地基即將完成”。緊接著是“ 當”一聲,是打樁機最後一下落下的響,沉實得很,像是在跟這邊的燈火打招呼——這邊的家剛落定,那邊的家又要起了。
過了幾天,開始有人往樓里搬東西。王師傅家最熱鬧,幾個老伙計扛著他從地下城運上來的舊木櫃,呼哧呼哧往三樓爬。木櫃是災變前留下的,櫃門上還刻著朵歪歪扭扭的花,王師傅總說“結實,比新的頂用”。他孫子抱著個鐵盒子跟在後面,里面裝著石榴籽——是去年遠征隊從舊果園撿的,他寶貝得很,說要種在樓前空地上。小家伙還舉著腕表對著空地拍了張照,奶聲奶氣地說︰“我存起來,記著在這兒種!”
有戶人家在門口掛了串干辣椒,紅得像團火,在冷天里看著就熱乎;還有人把後勤組領的菜苗栽在窗台下,用破陶盆裝著,綠生生的透著勁。女主人舉著腕表給菜苗拍了照,說要記著澆水的日子,“可別凍著了”。樓道里時不時傳來“咚咚”聲,是有人在釘釘子掛東西;還有“嘩啦”聲,是窗戶推開,有人探出頭喊︰“老張,你家灶台試了沒?我家的火可旺!”
我跟陸海天帶著小思在樓間走。小思穿著厚棉鞋,在石板路上踩得“ ”響,看見雪落在地上,還蹲下去用手扒拉。李師傅正蹲在五號樓前量尺寸,手里拿著根舊木尺,在地上劃著線︰“我琢磨著給每家做個木籬笆,半人高就行。”他抬頭笑,霜落在他眉毛上,白花花的,“以後各家種點小蔥小菜,不用跑老遠去菜地了,冬天還能擋擋風。”小思扶著剛立起的籬笆樁站著,腳邊的草籽剛發了芽,頂著層薄雪,嫩得能掐出水。
走到東區盡頭,能看見第二批工地的腳手架。搭得老高,像插在地里的細竹,夜里那邊的燈亮得成片,黃的、白的,在黑夜里鋪著,像落在地上的星星。陸海天指著遠處的河道說︰“那邊要蓋一百棟生活區,比這邊的還寬敞點,還要蓋學校和倉庫。”他頓了頓,眼里映著遠處的燈,“水廠的管道下個月就能接過來,到時候各家腕表一點,水龍頭就能出水了——不用再去河邊挑水了。”
風里飄著新翻的泥土香,混著點石灰味,是第二批工地在平整土地。有個工人扛著鋼筋從旁邊過,鋼筋上結著霜,他看見陸海天,笑著喊︰“陸先生,明天能在腕表群里講講樓體結構不?我們好記筆記。”陸海天應著“好”,那人扛著鋼筋走遠了,腳步聲“ ”響,在雪地上踩出串深腳印。我看見陸海天眼里的光,跟那天王師傅看著腕表上“產權登記完成”時一樣,亮得很,像揣著團火。
小思忽然掙開我們的手,搖搖晃晃往腳手架那邊跑,小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響,小嘴里喊著“樓……家……”陸海天追上他,把他舉起來放在肩上,父子倆的影子被路燈拉得老長,落在剛鋪的石板路上,一步一步,穩當得很。
今天是2056年1月21日,星期五,離臘八就剩三天了。風里好像都飄著點年味兒——有人在樓前掃雪,說要掃干淨了過年;還有人在縫新布襖,針腳密密的。在大災難來臨後的第十一年,我們終于又能回到地面生活,住進新建的小房子。站在樓前看,八十棟小樓排得整整齊齊,窗戶里亮著燈,像串落在地上的燈籠。遠處第二批工地的燈還亮著,打樁機的響偶爾傳來,跟這邊窗里飄出的說話聲混在一起。
一切都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