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鋪碼頭的青石板路上,新漆的“志遠商行”木牌在晨霧中泛著溫潤的光。杜志遠蹲在門檻上,用粗布反復擦拭著門框,直到木頭紋理里的每道刻痕都清晰可見。這是他用父親的賠償金租下的第一間鋪面,牆面剝落的地方被他用米湯混合石膏細細補過,雖不華麗,卻透著股子認真勁。
一、茶香初綻
開業第三日,綢緞莊的李掌櫃掀開門簾時,杜志遠正在後院篩茶。竹篩在他手中勻速旋轉,青綠色的茶葉如細雪般落下,篩去碎末的同時,也篩去了他眼底的血絲——自父親去世後,他已三個月未曾睡過一個安穩覺。
“杜老板,你這龍井報價比別家低兩成,不會是次品吧?”李掌櫃的目光掃過貨架上整齊碼放的茶包,鼻尖微動,似在分辨香氣。
杜志遠起身時帶起一陣茶香,他拍了拍衣襟,從陶甕里取出新茶︰“您嘗嘗。這是清明前三天采的西湖龍井,茶農王老漢背著竹簍在獅峰山守了整宿,露水未干就采下的頭茬。”沸水沖入粗陶蓋碗,霧氣升騰間,嫩綠茶芽在水中舒展如蝶,清香撲鼻。
李掌櫃的神情從狐疑轉為驚訝,茶湯入口時,他的胡子都跟著顫了顫︰“好茶!茶氣清正,回甘迅猛,確實是獅峰上品。你怎麼能從茶農手里直接拿貨?”
杜志遠低頭擦拭桌面,指腹摩挲著木頭上的結疤︰“我爹年輕時在漕幫跑過船,認識些山區里的老人。上個月我揣著半塊玉米餅子進山,在竹林里迷了兩天路,多虧王老漢的獵犬引路,才找到他的茶園。”他沒提的是,出山時鞋底子磨穿,腳底血泡連血泡,卻死死護著懷里的茶樣,生怕被山雨打濕。
二、月白身影
門簾再次被掀開時,帶進的不是海風的咸澀,而是一縷若有若無的茉莉香。杜志遠抬頭,只見月白色旗袍的下擺掠過門框,繡著纏枝蓮的鞋尖輕點地面,如同一幅水墨畫在動。
“甦小姐!”李掌櫃連忙起身,袖口拂過茶盞,“您來得正好,這位杜老板的茶葉確實地道。”
甦宛清頷首致意,目光在貨架上逡巡,最終落在杜志遠手中的茶包上︰“家父想訂些上等碧螺春待客,听聞此處貨真價實。”她說話時,手腕上的翡翠鐲子輕觸木桌,發出清越的聲響,與她的嗓音相得益彰。
杜志遠的手指在茶包上捏出褶皺。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旗袍剪裁得體,勾勒出縴細腰肢,卻無半分艷俗;鬢角別著的白蘭花簡單素淨,卻襯得面容愈發清貴。當她的目光掃過自己補丁摞補丁的袖口時,他不自覺地將手背在身後。
“甦……甦小姐請坐。”他慌忙搬來唯一的木椅,卻因用力過猛,椅腿在青磚上刮出刺耳聲響。從陶甕中取茶時,他特意選了最底層的錫罐,那是王老漢執意塞給他的“自家喝的茶”,茶葉上還沾著新鮮的草木氣息。
甦宛清接過茶盞,指尖在杯沿輕點︰“杜老板,這茶你賣虧了。”她捏起一片葉底,對著光細看,“芽頭肥壯,白毫滿披,分明是洞庭山的明前特級碧螺春,尋常茶行要賣三塊大洋一兩,你卻只標了一塊五。”
杜志遠的耳尖發燙。他原以為按茶農收購價翻倍已是公道,卻不知中間竟有這般學問。三個月來,他被茶商騙過次品茶,被牙行克扣過秤頭,此刻面對這坦誠的提醒,竟比賺到第一筆銀子還要心慌。
“我……我不懂行情。”他搔了搔後腦勺,露出孩子氣的赧然,“只想著茶農辛苦,能多賺幾個是幾個,也讓買茶的人喝上真貨。”
甦宛清的目光軟下來,指尖摩挲著茶盞邊沿︰“家父在甦州有片茶山,自小跟著看茶葉殺青、揉捻,略懂一二。杜老板若不嫌棄,我可以介紹幾位可靠的茶農,省去中間盤剝。”她從袖中取出一張素白箋紙,工工整整寫下一串地址,墨香與茶香交織,在小鋪里縈繞不去。
三、夜宴謀局
老正興菜館的雅間里,煤油燈將三人身影投在雕花屏風上。陳其業的西裝袖口擦過醬鴨盤子,刀叉卻懸在半空︰“杜兄可知,上海每年進口的洋茶佔了七成市面?他們用機器烘焙,批量壓制,價格壓得咱們茶農連種子錢都收不回。”
杜志遠咬著醬骨頭,听著這位留日歸來的公子說話。陳其業的皮鞋擦得 亮,說話時袖口的鑽石袖扣閃閃發亮,與自己打滿補丁的長衫形成刺眼對比。但他眼中跳動的火苗,卻讓杜志遠想起父親臨終前攥緊的拳頭。
“我在神戶港見過三井洋行的船隊,”陳其業壓低聲音,刀叉在瓷盤上劃出細響,“他們的貨輪裝著冷藏設備,從印度運來的紅茶在船艙里能存三個月,而咱們的綠茶若不能及時運到北方,過了伏天就走了味。”
“所以?”杜志遠咽下口中的肉,直起身子。
“所以咱們要做自己的航運。”陳其業的手重重按在桌面上,醬鴨的油汁滲進桌布,“從茶農到茶商,從產地到銷地,全由咱們華人自己掌控。杜兄,你管茶園,我管輪船,甦小姐管銷路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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甦宛清放下湯勺,瓷勺與碗沿相踫︰“其業,航運需要大筆資金,且不說買船,單是碼頭泊位、海關批文,就足以讓人傾家蕩產。”
“風險與機遇並存。”陳其業轉向杜志遠,目光灼灼,“杜兄在碼頭鬧罷工,敢跟洋人叫板,如今卻怕了?”
杜志遠望著窗外的黃浦江,幾艘掛著米字旗的貨輪正緩緩靠岸,汽笛聲刺破夜空。他想起父親被埋在茶葉箱下的場景,想起王老漢在茶山說“今年的茶稅又漲了”時的嘆息。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袖口的補丁,那里還留著搬運茶葉時蹭的茶漬。
“好。”他忽然抬頭,眼中閃過決然,“我見過碼頭卸貨,洋人把咱們的茶葉當泥土般踩在腳下。若能有自己的船,就算賠光這鋪子,也值了。”
甦宛清看著眼前兩個男人,一個西裝革履,一個粗布短打,卻同樣眼底燃著火焰。她忽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亂世之中,能成大事者,必是眼里有光,腳下有路的人。”指尖輕輕劃過桌沿的茶漬,她知道,有些故事,正從這盞茶香里,悄然開篇。
夜更深了,老正興的跑堂伙計打著哈欠收走殘羹冷炙。杜志遠摸著懷里甦宛清寫的茶農地址,听著陳其業講述在日本考察的見聞,忽然覺得,這小鋪的四壁正在悄然拓寬,眼前展開的,是比十六鋪碼頭更廣闊的天地——那里有茶香,有船笛,還有父親臨終前說的“不當一輩子的狗”的誓言。
窗外,黃浦江的水在月光下泛著粼粼波光,遠處傳來貨輪的汽笛,像是對未來的呼喚。杜志遠捏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卻又慢慢松開,掌心躺著的,是甦宛清留給他的那片碧螺春茶干,雖已干枯,卻仍保留著春日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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