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剛過,黑水河兩岸的風就帶上了刺骨的寒意。田埂上的枯草被吹得簌簌作響,卷起細碎的土沫,打在雷蒙德的粗布褲腿上,留下一片片淺黃的印記。他蹲在麥田邊,手里捧著個粗布口袋,指尖捻著新收的共壤麥種——飽滿的麥粒裹著層淺褐的麩皮,陽光透過指縫照在上面,泛著溫潤的光澤,湊近了聞,還帶著陽光曬透的干爽氣,像把整個秋天的溫暖都鎖在了里面。
“這是挑出來的頭批種,顆粒最勻。”芬利扛著鋤頭走過來,他的棉襖袖口磨破了邊,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棉絮。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指關節因為常年勞作,腫得像小蘿卜,“肖恩說,得趁著凍土前種下去,讓麥種在土里凍一凍,經受點考驗,明年開春才長得旺,抗倒伏。”
雷蒙德點點頭,把麥種倒在竹篩里,借著最後一點天光仔細篩著。篩子是艾琳用竹篾編的,網眼細密均勻,剛好能漏下癟粒和泥土。篩掉的癟粒落在地上,立刻引來幾只麻雀,它們先是警惕地跳來跳去,見沒人驅趕,便大膽地啄食起來,發出細碎的啾鳴。雷蒙德看著它們,想起艾琳常說的“土地從不浪費東西”,便把竹篩往田壟邊傾了傾,讓更多癟粒滾出來,算是給過冬的鳥兒留了口糧。
“今年的麥種比去年飽滿多了。”雷蒙德拿起一粒麥種,對著陽光看,麥粒中心的胚乳清晰可見,像塊小小的白玉,“肖恩的法子真管用,深耕、輪作,果然能改良土壤。”
芬利蹲在他身邊,掏出煙袋鍋,填上煙絲,用火石點燃,猛吸了一口,煙圈在冷空氣中很快散開“不光是法子好,主要是人心齊。你看村里的後生,以前哪肯好好侍弄地?自從你教大家種共壤麥,家家戶戶的糧倉都滿了,現在不用催,天不亮就到田里轉。”他指了指遠處的曬谷場,“你看那麥垛,比去年高了半截,夠吃到來年麥收還有余。”
雷蒙德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曬谷場上的麥垛像一座座小山,覆蓋著防雨的油布,在寒風中沉默地矗立。幾個農人正忙著把最後一批麥粒裝進麻袋,吆喝聲隔著田埂傳過來,帶著豐收後的喜悅。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剛回來時,這片土地還是一片荒蕪,田里長滿了野草,農人們要麼外出乞討,要麼守著貧瘠的土地嘆氣,哪有如今的景象?
“艾琳呢?”雷蒙德問,他早上出門時,艾琳說要去鎮上買些油紙,用來包裹麥種。
“剛讓人捎信回來,說主教派人來了,正在家里等著呢。”芬利磕了磕煙袋鍋,把煙蒂倒出來,“好像是有要緊事,讓你趕緊回去。”
雷蒙德心里咯 一下,放下竹篩,拍了拍手上的麥糠,快步往家走。他的家就在村子東頭,是兩間土坯房,屋頂鋪著新換的茅草,牆角還堆著過冬的柴火,整整齊齊。離著老遠,就看見門口拴著兩匹高頭大馬,馬背上的鞍韉是上等的皮革,顯然來者身份不一般。
推開籬笆門,就見艾琳正陪著一個穿著官服的人說話。那人約莫四十歲,頭戴烏紗帽,身穿青色圓領袍,腰間系著玉帶,一看就是教會的官員。看見雷蒙德進來,那人立刻站起身,拱手道“雷先生,久仰。在下是主教的助手,名叫劉易斯。”
“劉易斯先生客氣了。”雷蒙德回了一禮,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主教找他有什麼事。
艾琳連忙給雷蒙德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緊張,然後笑著說“劉易斯先生是來送好消息的。”
劉易斯從隨從手里接過一個卷軸,展開來,上面蓋著鮮紅的官印“主教大人听聞黑水河一帶的共壤麥產量高、抗逆性強,特意奏請朝廷,要將麥種推廣到南邊遭澇災的幾個州府。這是教堂的文書,委任雷先生為農技指導,帶著麥種和農人們,去南邊傳授種植技術。”
雷蒙德愣住了,手里的麥種口袋差點掉在地上。他這輩子沒去過南邊,最遠只到過黑水河對岸的縣城。一想到要坐長途馬車,要跟不認識的人打交道,還要講那些他自己都只是略懂的農技知識,手心就冒出些汗來。
“我……我怕是不行。”雷蒙德訥訥地說,“我就是個種地的,哪懂什麼指導?再說,南邊的土跟咱們這兒不一樣,我怕種不好,誤了朝廷的事。”
劉易斯笑了“雷先生過謙了。主教大人說了,共壤麥能在黑水河扎根,全靠您摸索出的那些法子。南邊的土地偏澇,正需要您這樣有經驗的人去指導。而且,肖恩先生也會同行,他懂農科理論,您懂實操,二位配合,定能成功。”
提到肖恩,雷蒙德心里稍微安定了些。肖恩是去年來的農藝師,留過洋,懂很多新鮮學問,跟雷蒙德很投緣,常在一起討論怎麼改良麥種。有他在,或許真能行。
“再說了,”劉易斯又道,“教會給的俸祿很優厚,還會給黑水河這邊撥一筆專款,用來修水渠、買農具,讓鄉親們的日子過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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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的心動了。他一直想修條水渠,把黑水河的水引到田里,這樣天旱的時候就不用愁了,可苦于沒有錢。如果能借著這個機會修成水渠,那真是太好了。
“雷大哥,去吧。”艾琳忽然開口,她的眼神很亮,“我知道你怕生,可這是好事啊。讓共壤麥在更多地方扎根,讓更多人吃飽飯,不是你一直想做的嗎?”
雷蒙德看著艾琳,她穿著件靛藍的布襖,頭發用一根木簪挽著,臉上帶著鼓勵的笑。他想起剛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個城里來的學生,細皮嫩肉,連鋤頭都不會握,現在卻能熟練地編竹篩、種麥子,成了他最得力的幫手。
“我去。”雷蒙德握緊了手里的麥種口袋,麥粒的硬度透過掌心傳來,像給了他些底氣,“不過,我得帶上阿木。”
阿木是村里的孤兒,以前總跟著些不三不四的人混,雷蒙德回來後,把他帶在身邊學種地,他學得快,嘴巴又甜,很會跟人打交道。雷蒙德覺得,有阿木在,跟南邊的農人溝通會方便些。
“當然可以。”劉易斯很爽快,“主教大人說了,您可以自己挑選隨行的人,需要什麼農具、種子,盡管開口,教會都會準備。”
事情就這麼定了。劉易斯留下文書,又交代了些細節,便帶著隨從離開了。院子里恢復了安靜,只剩下風吹過柴草的聲音。
“你真的想讓我去?”雷蒙德問艾琳,語氣里還有些猶豫。
“當然。”艾琳走到他身邊,幫他拍掉身上的麥糠,“你還記得嗎?去年麥收的時候,你說,希望天下的土地都能長出好麥子,希望天下的人都能吃飽飯。現在有機會了,怎麼能不去?”
雷蒙德點點頭,心里的猶豫漸漸消散。他拿起一把麥種,緊緊攥在手心,仿佛能從這堅硬的麥粒里,汲取到無窮的力量。
“對了,”艾琳像是想起了什麼,從屋里拿出一個藤箱,打開來,里面鋪著防潮的油紙,“我剛去鎮上,不光買了油紙,還買了些路上用的東西。”她指著箱子里的東西,“這是給你做的棉衣,比你身上這件厚,南邊潮濕,別凍著。這是傷藥,萬一磨破了腳,記得擦。還有這個……”她拿出一個小小的陶罐,“這是去年埋在院子里的那壇麥酒,肖恩說路上悶了,就抿一口,解乏。”
雷蒙德看著這些東西,鼻子忽然有些發酸。他是個粗人,不會說好听的話,可艾琳總能想到他需要什麼,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他接過陶罐,入手溫熱,像是艾琳的體溫。
“我不在家,你要照顧好自己。”雷蒙德說,聲音有些沙啞。
“放心吧,”艾琳笑了,眼里閃著光,“家里有芬利大叔和鄉親們幫襯,不會有事的。我會把麥種收好,等你回來,咱們一起種明年的麥子。”
三日後,黑水河碼頭擠滿了人。碼頭上停著一艘大貨船,船身刷著桐油,在陽光下泛著光。肖恩背著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正指揮水手把裝麥種的木箱搬上船——箱子上都刷著紅漆,寫著“共壤麥種”四個大字,格外醒目。每個箱子里都墊著油紙,防止受潮,麥種袋上還貼著標簽,寫著“每畝播種量十斤”“喜濕不耐澇”等注意事項,這些都是肖恩熬夜整理出來的。
阿木穿著身新做的青布短褂,是艾琳給他裁的,袖口還繡了朵小小的麥花。他正幫著清點農具,臉上的淤青早已消了,眉眼間透著股機靈勁兒。他以前總愛打架,是雷蒙德把他從街頭拉回來,教他種地,現在的他,眼里沒了戾氣,只有對未來的憧憬。
“都齊了!”阿木跑過來,手里拿著張清單,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各種物品的名稱和數量,“三十袋麥種,二十把特制鐮刀,還有肖恩先生要的測土儀、溫度計,一樣不少。”
雷蒙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說句“仔細些”,話到嘴邊卻成了“到了南邊,多跟當地人聊聊,看看他們的土是什麼性子,別上來就教人家怎麼種,得先懂人家的地”。
“哎!”阿木響亮地應著,眼楮亮得像星子,“雷大哥放心,我記著你說的‘看土下種’,絕不敢馬虎。我還把你畫的壟溝示意圖抄了幾十張,到時候給他們看,比光說管用。”
雷蒙德笑了,他就喜歡阿木這股機靈勁兒。
開船的號子響起時,艾琳忽然塞給雷蒙德一個布包“這里面是麥糕,用新麥粉做的,路上餓了吃。還有……”她從包里拿出一雙布鞋,“這是我連夜納的,鞋底納了千層底,耐磨。”
雷蒙德接過布包,指尖觸到她的手,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他想說些什麼,卻被肖恩一把拽上了船“再不上船,潮水就要退了!”
船緩緩駛離碼頭,艾琳站在岸邊揮著手,棉袍的衣角在風里翻飛。雷蒙德扶著船舷,看著她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縮成個藍點,才想起忘了說句“等我回來”。
“發什麼呆?”肖恩遞過來個鐵皮杯,里面盛著琥珀色的麥酒,“嘗嘗?這可是用你割的第一批共壤麥釀的,我讓酒館老板特意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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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抿了口,酒香混著麥香在舌尖散開,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淌。他望著兩岸後退的麥田,忽然明白,共壤麥能扎根黑水河,也能扎根更遠的土地;而那些關于信任、和解的故事,跟著麥種一起傳播,或許能在陌生的土地上,開出意想不到的花。
船行至中途,路過一個渡口時,上來幾個挑著擔子的農人。為首的漢子皮膚黝黑,手里拿著根竹篙,看見船上的麥種箱,眼楮一亮,操著濃重的南方口音問“這位先生,這就是能在澇地里長的共壤麥?”
“正是。”阿木搶著回答,還從包里掏出一小袋麥種,遞過去,“您要是信得過,回去試試,按這張紙上的法子種,保準能收。”他遞過去的紙上,是雷蒙德手把手教他畫的壟溝示意圖,上面用紅筆標注著“深三寸,寬兩尺,排水為先”,還有幾個簡單的示意圖,畫著如何起壟、如何施肥。
漢子接過麥種和圖紙,激動得直搓手,眼眶都紅了“俺們村去年的麥全爛在水里了,媳婦孩子都快沒糧吃了。要是這麥真能長,俺給你們立長生牌!”他身後的幾個農人也紛紛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著種植的法子,阿木耐心地一一解答,雷蒙德在一旁補充,肖恩則拿出測土儀,給他們講解如何判斷土壤的濕度和肥力。
渡口的人越聚越多,都是附近的農人,听說來了能在澇地生長的麥種,都想來看看。雷蒙德看著他們期盼的眼神,忽然覺得,這趟遠門,走得值。
船繼續往南行駛,黑水河在身後漸漸縮成條銀線。雷蒙德站在船頭,望著遠方的天際線,手里緊緊攥著那壇麥酒。他知道,等明年麥收時,他會帶著南邊的新麥種回來,回到黑水河的麥田邊,跟艾琳說“你看,共壤麥不止能在咱們這兒長,在南邊也活了。”
而那時的麥香,定會比今年的更濃,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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