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君臣疑慮、人心浮動,整個帝國的中樞即將被一種無形的恐懼所綁架的關鍵時刻,一個沉穩而又充滿了安定力量的聲音,從殿外緩緩傳來。
“陛下,老臣張大山,有緊急大事,求見!”
這聲音並不洪亮,卻如同晨鐘暮鼓,瞬間驅散了御書房內那壓抑詭異的氣氛。所有人都精神一振,齊刷刷地回頭望去。
只見安國公張大山,身著一襲樸素的青色常服,須發雖已半百,但腰桿卻依舊挺得筆直如松。在他的身後,跟著同樣神情凝重的次子張石頭和五子張柱子。父子三人風塵僕僕,臉上還帶著連夜趕路的疲憊,顯然是一得到消息,便立刻從城外的清溪城營造總署,星夜兼程趕了回來。
“快!快宣安國公覲見!”皇帝寧宣宗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立刻高聲說道,聲音里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與依賴。
張大山邁步走進御書房,他沒有先去理會那些神情各異的同僚,而是徑直走到御前,對著皇帝,行了一個標準的大禮。“老臣救駕來遲,致使陛下憂心,臣罪該萬死。”
“愛卿快快請起。”皇帝親自走下御階,將他扶起,語氣急切,“安國公,你來得正好。眼下天南、雲夢兩地災情……你可都听說了?”
“回陛下話,都听說了。”張大山點頭,臉色同樣凝重,“老臣正為此事而來。”
張大山轉過身,目光平靜地掃過依舊跪在地上的御史大夫陳博古,以及殿中那些神情復雜的文武百官,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剛才在殿外,老臣也隱約听到了陳御史的哭諫。陳大人憂心國事,忠肝義膽,老臣佩服。”他先是肯定了對方的“動機”,讓陳博古那張老臉微微一紅。
“然,”他話鋒一轉,變得銳利無比,“陳大人將此等天災,盡數歸罪于‘格物新學’,認為是上天示警,天道懲戒。此論,恕老臣……絕難苟同!”
“安國公!”陳博古立刻抬起頭,激動地反駁道,“非是老臣危言聳听!此等水旱並發之異象,史所罕見!若非人行不端,違背天和,又豈會招致如此天怒人怨?安國公您雖有大功于社稷,然亦不可因一己之學,而罔顧天地之威啊!”
“天地之威,我自然是敬畏的。”張大山看著他,眼神深邃如海,“但,何為‘天’?何為‘道’?”
“在陳大人眼中,‘天’,是高高在上,喜怒無常,會因凡人行差踏錯而降下雷霆之怒的鬼神。而在我看來,”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格物學者特有的、對真理的自信與執著,“‘天’,是日月星辰的運轉,是四時寒暑的更替,是風雨雷電的生發,是一切我們尚未完全探明,卻又真實存在的……自然規律!”
“所謂‘天道’,並非是讓我們因循守舊,故步自封,對著虛無縹緲的神明頂禮膜拜!而是要我們,去觀察它,去研究它,去理解它,去順應它運行的規律,並利用這些規律,去趨利避害,去造福萬民!”
“至于此次水旱並發之災,”他話鋒再轉,拋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全新的觀點,“依老臣之見,此非是什麼‘天譴’,而更像是一場……遲來的‘惡果’!”
“惡果?”皇帝寧宣宗也不由得追問道。
“正是。”張大山點頭,“陛下,諸位大人,可曾想過,為何此次大水,獨發于我朝人口最稠密、百工最興盛的天南之地?又為何此次大旱,獨虐于那圍湖造田、水土流失最為嚴重的雲夢之澤?”
“臣斗膽猜測,天南大水,固然有天時反常之因。但亦與當地百余年來,為求桑蠶之利而大肆砍伐山林,填平湖泊,導致水土涵養能力大減,河道淤塞不暢,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而雲夢大旱,同樣如此!當地百姓為求一時之糧,大肆圍湖造田,將那原本能調節氣候、存蓄水源的千里大澤,變成了一塊塊脆弱的田壟。平日里風調雨順尚不覺其害,可一旦遭遇連年亢旱,那被破壞的‘水脈’與‘地氣’,便再也無力回天,終至今日赤地千里之慘狀!”
“這,便是‘因’!而今日之災,便是‘果’!此非天譴,而是……人禍!”
他這番振聾發聵的“人禍論”,如同平地驚雷,徹底顛覆了在場所有人“天災不可抗”的傳統認知!他們做夢也沒想到,一場看似源于天威的浩劫,其根源,竟然可能在于他們自己,在于他們祖祖輩輩那看似“天經地義”的生產活動之中!就連陳博古也一時被這番聞所未聞的理論給鎮住了,張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而新任的戶部侍郎,孫紹基,一位以務實和精于算計著稱的理財能臣,此刻卻出列,對張大山躬身一禮,提出了新的問題。
“安國公所言‘人禍’之論,發人深省。下官亦以為,此乃遠見卓識。然,眼下國難當頭,追溯前因固然重要,解燃眉之急卻更為迫切。國庫空虛,災民千萬,若此時再將大量錢糧投入到國公所言的‘長遠之計’,如植樹、治水等,豈非……遠水難解近渴?下官以為,當務之急,還是應集中所有財力,先行購糧、賑災,待災情緩解之後,再議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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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紹基的話,代表了朝中大多數務實派官員的想法,他們不反對環保,但認為那應該是“吃飽了之後”才考慮的事情。
“孫侍郎所憂,正是下官今日要奏請之核心。”張大山轉向他,眼中充滿了贊許,“侍郎所言‘遠水難解近渴’,一語中的。然,若今日之‘近渴’,乃是由昨日之‘遠水’干涸所致,那我們今日若再不為明日之‘遠水’做準備,那明日之‘大渴’,又該如何能解?”
“我大寧今日之強,非強于一時之鋼鐵產量,非強于一時之稅收多寡。而是強于我們擁有了能夠‘可持續’發展的智慧與遠見!”
“今日之災,對我們而言,是危機,更是……契機!”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御書房內變得愈發激昂,充滿了不容置疑的信念!
“是一個讓我們徹底拋棄過去那種‘竭澤而漁’的粗放之道,轉而尋求‘天人合一’的和諧之道的天賜良機!”
“陛下!”他再次轉向皇帝,深深一躬,“老臣懇請,莫要因噎廢食,更莫要因災疑新!恰恰相反,我們更應該堅定不移地將‘格物新學’,將那經過了‘兩鎮之約’驗證的‘清溪城模式’,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推行下去!”
“因為唯有如此,方能從根源上彌補我們過去對這片土地所犯下的過錯!唯有如此,方能為我大寧,為我萬千子民,真正地打造出一個不僅富庶強大,更能山清水秀,萬世不移的……千秋基業!”
這番話擲地有聲,力挽狂瀾!它不僅徹底駁斥了“守舊派”的愚昧,更將務實派的“短期之憂”提升到了“長遠之計”的戰略高度!
皇帝寧宣宗看著眼前這個在危難關頭依舊能保持如此清醒的頭腦、擁有如此宏大格局的安國公,他那顆因為天災而動搖的心,終于徹底地安定了下來。
他知道,只要有這個人在,天就塌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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