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夏秋之交。
北京城的天空,似乎總是比別處更高,也更沉。
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也沾染了紫禁城特有的、混合著香火與權謀的沉重氣息。
海瑞那封石破天驚、字字泣血的《陳情疏》,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石子,在嘉靖皇帝一句淡漠的“留中”和一份象征性的賞賜之後,並未能掀起預期的滔天巨浪,便悄然沉入了西苑精舍那片深不見底的寂靜之中。
波瀾不驚。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有的軌道。
海瑞依舊每日準時前往戶部雲南清吏司點卯,埋首于浩如煙海的賬冊簿籍之中。
他神情冷峻,舉止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仿佛那場千里奔波、嘔心瀝血的陝西之行,以及隨後那石沉大海的諍諫,都只是一場無痕的春夢。
只有他偶爾停筆凝思時,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近乎凝固的寒芒,暗示著那未曾熄滅的火焰與徹骨的失望。
陛下不欲深究,不願變革。
他明白了。
既然如此,他便守住這六品主事之位,如一枚楔子,釘在這龐大的官僚機器之中,于細微處較真,于分毫間守正。
能核減一筆虛賬,便能多為國庫省下一分民脂民膏;能駁斥一項不合理開支,或許便能間接減少一層盤剝。
他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以自身的絕對剛硬,對抗著周身無處不在的、柔軟而粘稠的侵蝕。
精舍內的嘉靖帝,對海瑞的“識趣”似乎頗為滿意。
偶爾想起此事,他嘴角甚至會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
“呵,海瑞……終究還是明白了。朕的天下,朕自有道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能賞你十兩銀子,已是天大的體面。莫非還真想學那匹夫,以頭撞柱,死諫不成?朕,不是那等可被臣子言語挾制的庸主。”
在他看來,這已是帝王心術的又一次勝利。
恩威並施,敲打了一番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卻又彰顯了自家的“寬容大度”。
無人再敢輕易捋其龍須,朝局依舊平穩,一切都很好。
然而,帝國的肌體卻並未因皇帝的“明見萬里”而真正康健。
嘉靖三十五年,仿佛是一個流年不利的年份。
陝西大地震的創傷尚未完全平復,夏秋時節,南北諸省又陸續傳來噩耗。
山東、河南黃河決口,洪水肆虐,淹沒了大片良田村莊,災民流離失所,瘟疫的陰影再次籠罩。
南直隸、浙江一帶,則遭遇了罕見的蝗災,遮天蔽日的蝗蟲過後,禾稼盡成枯草,秋收無望。
湖廣等地,又有數處上報“地動”、“山崩”,雖不及陝西慘烈,卻也足以讓本就脆弱的民生雪上加霜。
天災頻仍,民不聊生。
盡管朝廷依例賑濟,但經過層層盤剝克扣,到達災民手中的,往往是杯水車薪。
加之吏治疲沓,效率低下,災情往往得不到及時有效的控制。
民間的怨氣,如同不斷積蓄的地下水,雖未立刻噴發,卻已悄然浸潤了帝國的根基。
而在這片沉悶壓抑的背景下,一種古老而強大的敘事,開始在民間悄然流傳,如同野火般蔓延。
“知道嗎?今年這天災人禍不斷,怕是……老天爺發怒了啊!”
“可不是嗎!听說陝西地龍翻身,是因為底下壓著的怨氣太盛,沖撞了地脈!”
“黃河決口,那是河伯不滿!蝗蟲過境,那是天罰!”
“唉……老天爺降罪,還能是因為什麼?還不是因為……上頭……”
聲音在這里低下去,帶著敬畏與恐懼,但意思卻不言自明。
在這個時代,天人感應的思想根深蒂固。
皇帝是“天子”,代天牧民。
天下太平,風調雨順,是皇帝仁德感天,上天降下的祥瑞;而災禍頻仍,民不聊生,則往往是“天子失德”,上天降下的警示與懲罰。
這種言論,無疑是最尖銳、最根本的質疑,直指皇帝統治的合法性與道德基礎。
這並非刻意為之的謀逆之言,更多是苦難中百姓一種樸素而絕望的歸因,是他們對無法理解、無法抗拒的苦難,所能找到的唯一“解釋”。
然而,這種流言蜚語,卻比任何具體的政見批評更讓嘉靖帝如芒在背。
他可以輕易壓下海瑞的奏疏,可以無視朝臣的勸諫,卻無法堵住天下悠悠眾口,更無法消除內心深處那絲對“天命”的敬畏與恐懼。
他一生追求長生,信奉道教,對于冥冥之中的天意、鬼神之說,本就比尋常帝王更為敏感和迷信。
這些流言,像一根根針,扎在他最在意、最脆弱的地方。
他絕不能允許“天子失德”這樣的議論擴散開來,動搖他的統治根基,玷污他“聖君”的形象。
然而,與海瑞的奏疏不同,他無法用“留中”或賞賜來應對這無形的流言。
他必須做出反應,必須向天下人證明,他依然是那個受命于天、澤被蒼生的聖主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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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證明?
最直接、最符合他認知與喜好的方式,便是——齋醮。
舉行盛大空前的水陸大法會、羅天大醮,祭告天地神明,祈求赦罪賜福,平息天怒!
這不是屈服,而是溝通,是展示!
是向天下昭告他嘉靖皇帝敬天法祖、為民祈福的“赤誠”之心!
于是,一道旨意迅速從西苑發出,經由司禮監、內閣,明發天下
因近來天災示警,朕心惻然,為天下蒼生計,特敕命于朝天觀、神樂觀等處,設羅天大醮,廣延高真,虔修齋法,上告穹蒼,下禳災癘,為期七七四十九日。一應所需,著戶部、工部、光祿寺即速籌辦,不得有誤。中外臣工,皆需齋戒沐浴,共襄盛舉,以冀回天意,佑我黎民。
旨意一下,整個朝廷機器立刻為之轉動起來,其效率遠超賑濟災民、整頓吏治之時。
戶部撥出專款,數額之巨,令人咋舌,足以支撐數省災民數月口糧。
工部征調能工巧匠,日夜趕制法台、幡幢、法器等物,所用木料、綢緞、金銀,無不極盡精美。
光祿寺籌備齋供,采買三牲、果品、香燭,山珍海味,務求豐潔。
禮部、道錄司更是全員忙碌,遴選高道,擬定科儀,確保每一個環節都符合規制,彰顯皇家氣派。
一時間,北京城內外,各大宮觀寺院香煙繚繞,鐘磬齊鳴,誦經之聲日夜不絕。
法會上,嘉靖帝甚至多次親自駕臨,身著道袍,焚香禱告,神情肅穆虔誠,仿佛真是一位憂心天下、溝通人神的聖君。
朝堂之上,對于這場耗資巨大的齋醮,並非沒有微詞。
一些清流官員,如高拱等人,眉頭緊鎖,私下議論“災荒遍地,流民待哺,此時不正應節省用度,全力賑濟,整飭吏治,以安民心嗎?如此大興齋醮,耗費巨萬,豈非本末倒置?”
然而,這些話只能在極小的圈子里低聲交流,無人敢正式上疏反對。
原因無他,皇帝此舉,佔盡了“大義”名分。
他是為“天下蒼生”祈福,是為“平息天怒”禳災。
誰敢反對?反對便是罔顧黎民疾苦,便是對上天不敬!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誰也承受不起。
就連首輔徐階,也只是一副“仰體聖心”的模樣,積極督促各部辦理,絕口不提靡費之事。
他深知,此刻勸諫,非但無用,反而會觸怒皇帝,引火燒身。
于是,朝堂之上,呈現出一派詭異的“齊心”景象。所有官員,無論內心作何想法,表面上都必須齋戒沐浴,表現出虔誠參與的姿態。
而在這場由國家力量推動的宏大敘事中,另一種“神跡”故事,也在官方默許甚至鼓勵下,被更加廣泛地傳播和渲染。
那便是關于前些年,甦州抗倭之戰的“神話”版本。
在那場由陳恪主導的奇跡之戰之中,燧發槍的齊射、嚴酷的訓練、新穎的戰術是取勝的關鍵。
然而,在民間口耳相傳、以及某些有意無意的引導下,故事漸漸變了模樣。
“知道甦州城下那場大捷嗎?哪里是什麼火器厲害!那是皇上誠心修道,感動了上天!”
“對對對!我也听說了!交戰之時,天色驟變,雲端忽現三十六位金甲神將,身高數丈,手持雷槌電戟,一聲霹靂,倭寇便魂飛魄散,潰不成軍!”
“那是玉帝座前的三十六雷將!是感念咱們萬歲爺玄功精誠,特地下界來助戰的!”
“聖天子在位,自有百靈護佑!那些倭寇,是遭了天譴!”
這些光怪陸離的傳說,比枯燥的軍事總結更易于傳播,也更符合大眾的心理期待和認知水平。
它們巧妙地將軍事勝利歸功于皇帝的“德行”與“神功”,進一步神化了嘉靖的形象,沖淡了天災帶來的負面議論。
嘉靖帝對于這種傳言,自然是樂于听聞,甚至暗中覺得,這比那勞什子燧發槍更令人心曠神怡。
齋醮的煙霧,與神功破敵的傳說,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道虛幻而堅固的屏障,暫時遮蔽了血淋淋的現實,安撫了惶惑的人心。
在這片由香火、頌偈和神話共同營造的氛圍中,嘉靖帝愈發沉浸其中。
他端坐听著遠處道觀隱隱傳來的誦經聲,聞著空氣中彌漫的沉香,仿佛真感到自己與天地神明相通,功德無量,澤被蒼生。
那種舉著“為天下祈福”的大旗,行自己崇道修玄之實的感覺,確實令人飄飄欲仙。
一切似乎都很完美。
天災的警示被齋醮的虔誠所回應。
民間的流言被神異的傳說所覆蓋。
朝臣的異議被“大義”的名分所壓制。
他,嘉靖皇帝,依然牢牢掌控著一切,既是世俗的至尊,也是溝通天人的神選之子。
然而,在那齋醮的煙霧之外,災荒依舊在蔓延,流民依舊在哭泣,吏治依舊在腐敗,帝國的根基,依舊在一點點被蛀空。
陳恪在火藥局,督促著新式火銃的量產,對于外面的喧囂,恍若未聞,只是偶爾抬頭望天時,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麼。
狂歡是他們的。
而現實,則沉默地在一旁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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