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四年 • 京師
西苑精舍的沉水香似乎比往日燃得更沉一些,青煙筆直,凝而不散,仿佛象征著御座上那位帝王此刻冰冷而不可動搖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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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錦屏息立在陰影里,如同融入背景的古畫。
他知道,皇爺不是在思考,而是在等待。等待一個最佳的時機,以最“合規”的方式,為這場持續數月的風暴畫上最終的句點。
所有的憤怒、算計、乃至那被觸犯逆鱗的羞辱感,此刻都已沉澱為一種純粹的程序性冷漠。
“黃錦。”聲音平淡無波,听不出絲毫情緒。
“奴婢在。”黃錦立刻躬身,腳步無聲地趨前。
“三法司的定讞,可都齊了?”嘉靖帝眼皮都未抬。
“回皇爺,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最終題本,已于辰時初刻一並送至司禮監。經核對,案卷、供詞、證物鏈皆已閉合,諸罪……屬實,並無程序紕漏。”黃錦的聲音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每一個字都經過斟酌,確保只陳述事實,不摻雜任何個人判斷。
“嗯。”嘉靖帝淡淡應了一聲,仿佛在听一件與己無關的日常匯報。“內閣擬票了麼?”
“徐閣老與高閣老已分別票擬,意見……一致。皆以為罪證確鑿,律例昭昭,請陛下聖裁。”黃錦小心翼翼地從袖中取出兩份密封的票擬條陳,並未呈上,只是示意。他知道,皇帝此刻需要的不是看內容,而是一個確認。
精舍內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唯有玉圭叩擊桌面的微聲,如同命運的倒計時。
終于,嘉靖帝緩緩睜開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深處,最後一絲屬于“人”的情緒也已褪盡,只剩下純粹的、冰冷的“法”與“權”的意志。
他伸出手。黃錦立刻將早已備好、蘸飽了朱墨的御筆恭敬遞上。
嘉靖帝的目光掃過面前那份由司禮監秉筆太監預先草擬好的、措辭嚴謹到無可挑剔的聖旨底稿。
上面羅列著嚴世蕃、鄢懋卿等人的罪狀,字字依據三法司定讞,並無任何額外添加的“私憤”之語。
他手腕穩定,落下朱筆。
沒有猶豫,沒有停頓,甚至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
朱批如同冰冷的刀鋒,精準地劃過每一個名字
“嚴世蕃,驕橫貪瀆,欺君罔上,罪證確鑿,著革去一切職餃,追奪誥命,流三千里,充軍煙瘴衛所,遇赦不宥。”
“鄢懋卿,巡鹽肥私,背公營黨,罪同謀逆,著革職拿問,家產抄沒,流三千里,永戍邊陲,遇赦不宥。”
“嚴嵩……”寫到這個名字時,嘉靖帝的筆尖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但也僅此一瞬。朱批依舊冰冷“年老昏聵,馭下無方,有負聖恩。著致仕歸鄉,朝廷恩賞之田宅僕役依例收回,念其舊日微勞,準其攜眷返江西分宜老家居住,地方官府不必額外優容,亦不得刻意折辱。”
最後,是程序完備的結語“朕承天命,撫育兆民,于律法綱紀,無枉無縱。爾等罪愆,皆由自取。著三法司會同錦衣衛,即刻執行,昭告天下,以儆效尤。欽此。”
朱批落下,如同最終的法槌敲響。
沒有額外的誅心之論,沒有情緒化的斥責。
每一句處罰都緊扣《大明律》和《問刑條例》的條文,或源于“貪腐”,或基于“結黨”,或定罪于“欺君”。
程序正義,無懈可擊。
這便是嘉靖的“正道”。
他用最堂皇的法律文書,完成了最冷酷的政治清洗。
“發下吧。”嘉靖帝將朱筆一擱,仿佛只是處理完一件尋常公務,重新閉上雙眼,手指再次捻動玉圭,回歸到那玄之又玄的道境之中。
“奴婢遵旨。”黃錦深深躬身,雙手捧起那份決定著無數人命運的聖旨,倒退著離開精舍。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嘉靖朝持續近二十年的“嚴黨”時代,正式宣告終結。
而陛下,已然超然物外,仿佛一切從未發生。
同日 • 嚴府
昔日車水馬龍的府邸,如今門可羅雀,朱漆大門緊閉,連門房都早已散去,只余兩個老僕戰戰兢兢地守著。
聖旨到的時辰,不早不晚,正在午後。
宣旨的並非黃錦,而是一位面無表情的司禮監隨堂太監和一位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千戶。沒有額外的儀仗,只有一隊按刀而立的緹騎,沉默地封鎖了街道兩端。
府門開啟,嚴嵩在家僕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跪在庭院當中。
他脊梁徹底佝僂下去,臉上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麻木。
嚴世蕃跪在其側,他肥胖的臉上肌肉扭曲,試圖維持最後的體面,但那微微顫抖的嘴唇和眼底深處無法掩飾的恐懼與怨毒,出賣了他內心的崩潰。
當听到“流三千里,充軍煙瘴,遇赦不宥”時,嚴世蕃的身體猛地一晃,幾乎癱軟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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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抬頭,似乎想嘶吼、想辯解,想質問那深宮中的皇帝為何如此狠心!
然而,他目光所及,是錦衣衛千戶那雙冰冷無情的眼楮,以及其身後緹騎們按在繡春刀柄上的手。
所有的不甘與憤怒,瞬間被巨大的、實質性的恐懼壓垮。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發出幾聲 的、無意義的嘶啞聲響,重重地將頭磕在冰冷的青磚地上,謝恩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反倒是嚴嵩,在听到“致仕歸鄉”的判決時,渾濁的老眼里竟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微弱光芒,隨即又被更深的悲涼淹沒。
他深深地、幾乎將額頭抵在磚縫上,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高呼“罪臣……謝陛下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隆恩”二字,在此情此景下,顯得無比刺耳而淒涼。
他謝的,是皇帝最終留了他一命,留了他一絲勉強維持殘生的體面。
錦衣衛上前,熟練而冷漠地摘去了嚴世蕃的冠帶,剝下了他那身象征權勢的官袍,換上了一身罪衣。
整個過程,無人說話,只有布料摩擦的 聲和粗重的喘息聲。
嚴府並未被立刻抄家,但那只是時間問題。
聖旨已明言“家產抄沒”,後續自有戶部、刑部官員按律前來清點封存。
嚴世蕃等人被緹騎直接押往詔獄,等待押解起程。
嚴嵩則被允許在府中暫留數日,收拾簡單的行裝,然後由地方官差“護送”回鄉。
大門再次緩緩關閉,將內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門內是樹倒猢猻散的徹底淒涼,門外是帝國機器冰冷無情的運轉常態。
沒有反抗,沒有騷動,甚至沒有激起京師民眾太大的波瀾。
對于百姓而言,這不過是又一場遙不可及的“神仙打架”,最終以一方轟然倒地而告終。
茶余飯後,或會唏噓幾句“嚴家倒台了”,旋即又將注意力放回自家的柴米油鹽上。
為何不反抗?
問題的答案,正藏于這看似平淡的流程之中。
這就是皇權在成熟王朝中的運作方式。
它不需要時時刻刻都張牙舞爪,不需要總是用鮮血和頭顱來彰顯權威。
它像天道,像水,無聲無息地滲透到每一個角落。
它制定規則,解釋規則,並在必要時,用規則作為最鋒利的武器,精準地清除掉那些試圖挑戰規則制定者本身的人。
嚴世蕃錯就錯在,他以為規則是可以用錢和權來玩弄的,卻忘記了規則的最終解釋權和暴力維護權,始終牢牢掌握在那個坐在精舍里、看似不管事、只關心修道的皇帝手中。
當他和他代表的利益集團,貪婪到試圖侵蝕皇權本身的基礎——比如,將本該屬于皇帝的巨額稅收私吞大半時,他們就已經越過了那條最致命的紅線。
嘉靖的憤怒,並非源于道德上的厭惡,而是源于權力被覬覦、被愚弄的冰冷殺意。
但他處置的方式,卻依舊是“王道”。
在這種“王道”面前,任何“反抗”都會被直接定義為“抗旨”、“謀逆”,不僅道義上徹底破產,還會招致更酷烈的、完全合法的鎮壓。
反抗不再是政治斗爭,而是法律意義上的死罪。
而嚴黨的權力,完全來源于皇權的授予和默許。
其黨羽遍布朝野,並非因為他們自身有多強大,而是因為他們代表了皇帝的意志。
一旦皇帝收回這份默許,並明確表態,整個官僚體系會瞬間倒向皇權一方。
錦衣衛、京營、各級衙門,只會听從皇帝的旨意。
嚴黨試圖“扳手腕”的對象嘉靖,本身就是裁判和規則的制定者。
當規則制定者決定按規則清除你時,你沒有任何在規則內反抗的資本。
正如陳恪之前所說,嚴黨並非鐵板一塊,而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松散聯盟。
大難臨頭,各自飛是必然。
嘉靖帝“賜爵胡宗憲”這一手,精準地給出了“投降輸一半”甚至“反戈一擊有賞”的信號,徹底瓦解了嚴黨任何集體抵抗的可能性。
每個人都急于劃清界限,用舊主的頭顱換取自身的安全甚至前程。
無人牽頭,無人響應,反抗從何談起?
京師的衛戍部隊牢牢掌握在皇帝及其絕對信任的勛貴和太監手中。
嚴世蕃或許能在工部、甚至在地方上影響一些軍餉物資,但從未能真正染指核心的軍事指揮權。
沒有槍桿子,一切政治反抗都是空中樓閣。
最關鍵的一環是嘉靖“懂得要給人飯吃”。
他清洗的只是嚴黨的核心層以及部分民憤極大的官員,對于大量中低層的、僅僅是依附求存的官員,他並未趕盡殺絕。
這既避免了官僚體系的徹底癱瘓,也給了大多數人一條生路,從而極大地減少了清洗的阻力。
“只誅首惡,脅從不問”的策略,成功地將打擊面控制在最小範圍,避免了形成廣泛的對立陣營。
因此,嚴黨的覆滅,並非一場轟轟烈烈的戰爭,而更像是一場精準的外科手術。皇帝用法律和制度的手術刀,冷靜地切除了官僚體系中的一個惡性腫瘤。
腫瘤本身因其腐敗和對皇權的侵蝕,早已失去了反抗的道德基礎和組織能力,只能無聲無息地在程序化的流程中走向終結。
這,便是嘉靖朝皇權的運作方式——至高無上,且精通于使用“正道”的規則,來實現絕對意志。
它不必總是張牙舞爪,但其冷酷和高效,恰恰根植于這種對規則和程序的絕對掌控之中。
夕陽的余暉灑在嚴府緊閉的大門上,鍍上一層冷漠的金色。
京師的街市依舊熙攘,仿佛什麼也未曾發生。
唯有歷史的車輪,在無聲中悄然碾過,駛向一個新格局。
而精舍內的嘉靖帝,依舊在掐著他的子午訣,仿佛宇宙的中心,亙古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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