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四年的春末夏初,北京城的政治氣候,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凝滯。
西苑精舍依舊沉靜,道袍天子焚香默坐,仿佛外界一切紛擾皆與己無關。
嚴府大門雖不如月前車馬盈門,卻也並未被緹騎包圍,嚴嵩告病不出,嚴世蕃依舊掛著工部左侍郎的餃,雖不再去衙門點卯,卻也未被限制出入。
這異樣的“平靜”,讓許多原本屏息凝神、準備迎接一場驚天風暴的朝臣們,漸漸心生疑竇,繼而滋長出一種荒謬的僥幸。
“莫非……雷聲大,雨點小?陛下終究還是念舊情,要放嚴閣老一馬了?”
“我就說嘛,嚴閣老侍奉陛下二十余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陛下豈能真狠下心來?”
“看來又是虛驚一場,這朝廷的天,還是嚴家的天。”
流言在茶肆、衙門、乃至勛貴府邸的後院悄悄流轉。
一些原本已經悄悄與嚴黨保持距離、甚至暗中向徐階、高拱遞過投名狀的官員,又開始惴惴不安起來,猶豫著是否要重新修補與嚴府的關系。
徐階府邸的書房內,幾位清流核心人物對坐無言,眉宇間也帶著一絲不解與凝重。他們看不懂皇帝這步棋。
按常理,拿到鄢懋卿那般確鑿的巨貪罪證,縱不即刻鎖拿,也該有所動作。
如此沉默,是何道理?難道陛下真被嚴嵩那老狐狸的乞憐打動了?
就連嚴黨內部,那根緊繃到極致的弦,也在這種漫長的、令人窒息的等待中,開始微微松動。
最初的驚惶過後,一種“或許能熬過去”的僥幸心理,如同毒草,在部分嚴黨官員心中悄然滋生。
他們互相串聯,低聲打氣,試圖維持住最後的體面與團結,甚至開始幻想風波過後,如何重整旗鼓。
然而,就在這虛假的平靜即將麻痹大多數人的神經時,一道如同九天驚雷般的消息,毫無征兆地炸響在京城上空,瞬間擊碎了所有幻想!
——陛下欲賜爵于浙直總督胡宗憲!太子少保餃已明發,禮部正依制議功,擇吉日行冊封之禮!
消息最初是從通政司和禮部泄露出來的,迅速以野火燎原之勢傳遍六部九卿、勛貴府邸、乃至街頭巷尾!
“賜爵?!胡宗憲?!!”
“他何德何能?竟能得封爵之賞?!”
“陛下這是……這是要做什麼?!”
所有人都懵了。
胡宗憲是誰?他是嚴嵩一手提拔起來的門生,是嚴黨在東南的擎天柱石!在嚴黨看似風雨飄搖、首輔閉門謝罪的當口,陛下非但沒有清算他這個“嚴黨余孽”,反而要賜予他武臣極致的榮耀——爵位?!
這不合常理!這絕不符合政治斗爭的規律!
但緊接著,所有明眼人,尤其是那些嚴黨成員,在極度的震驚和困惑之後,猛地品出了這則消息背後那冰冷刺骨的帝王心術!
榜樣!這是陛下立下的一個活生生的榜樣!
胡宗憲用他的行動告訴了所有嚴黨成員一條清晰無比的生路與嚴黨切割,向陛下效忠,不僅能保全自身,還能加官進爵,聖眷更隆!
反之呢?
那無聲的沉默,那遲遲未落的雷霆,此刻不再是寬容的征兆,而是化作了懸在每個嚴黨成員頭頂、不知何時會斬落的利刃!陛下不是不動手,他是在等!等他們自己做出選擇!
想通了這一節,整個嚴黨集團瞬間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前所未有的分裂!
那些昨日還在互相安慰、試圖抱團取暖的嚴黨官員,一夜之間,眼神都變了。
往日因利益而緊密結合的同盟,在求生本能的驅動下,開始以驚人的速度瓦解。信任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猜忌、恐懼和先下手為強的瘋狂。
不再需要清流上疏攻訐,不再需要皇帝下旨催促。
一場嚴黨內部的、針對自身核心人物的揭發檢舉風暴,如同雪崩般驟然爆發!
“臣有本奏!臣要揭發工部郎中某某,借采辦皇木之機,伙同嚴世蕃貪墨銀兩不下十萬!”
“臣要檢舉光祿寺少卿某某,歷年節敬,大半皆送入嚴府,有賬冊為證!”
“臣坦白!臣曾受嚴世蕃指使,構陷清流官員,這是當時密信!”
“臣揭發!嚴嵩老僕嚴年,在外放印子錢,逼死人命,其本金皆出自嚴府私庫!”
一道道奏疏,如同索命的符咒,從各個衙門、從那些往日對嚴家父子唯命是從的官員手中飛出,瘋狂地涌向通政司,堆滿嘉靖的御案。
揭發的內容五花八門,從貪腐受賄、賣官蠰爵,到縱僕行凶、欺壓良善,甚至包括許多陳年舊案的隱情。
時間、地點、人物、數額,往往清晰得令人發指,顯然非一朝一夕所能收集,而是在嚴黨得勢時,這些“自己人”就悄悄留好的後路和黑料!
往日里,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想要查辦嚴黨,無不阻力重重,證人口供隨時翻覆,線索動輒中斷。
而現在,這些案子好辦得讓他們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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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證?檢舉者就是最好的人證!他們為了減罪,爭先恐後地站出來指認。
賬本、密信、甚至藏匿的贓款贓物,都被這些“自己人”主動呈送上來,惟恐落後一步,便被別人搶了“首告之功”!
這些昔日核心成員的供述,將嚴黨內部盤根錯節的關系、利益輸送的鏈條,勾勒得一清二楚!
三法司的官員們幾乎只需按圖索驥,整理文書,便可定案。
他們從未辦過如此“輕松”卻又令人心寒的大案。
牆倒眾人推,鼓破萬人捶。往日里因利益而團結一致的團體,卻在大難臨頭之際,毫不猶豫地將手中最鋒利的刀,狠狠捅向了自己人的後腰,只為了換取一個或許能苟延殘喘的機會。
精舍內,嘉靖帝面對這雪片般涌來的、血淋淋的揭發奏疏,臉上適時地露出了“痛心疾首”、“左右為難”的神情。
他甚至在一次召見內閣輔臣時,手持一份揭發嚴世蕃罪行的奏疏,長長嘆息,對著徐階、高拱等人道“朕實在未曾想到,嚴家父子竟……竟至于此!更未曾想到,竟有如此多官員牽扯其中!唉……朕心甚痛!若非這些臣工幡然醒悟,自行檢舉,朕幾被蒙蔽矣!”
他將自己完美地塑造成了一個被奸臣蒙蔽、後知後覺,最終因“忠臣”醒悟而得以看清真相的“仁君”形象。
所有的狠辣與算計,都隱藏在了這層虛偽的悲憫與無奈的面紗之下。
這場由皇帝親手引導、嚴黨內部執行的自我清洗,效率高得驚人。
不過月余時間,曾經盤踞朝堂、權傾天下的嚴黨,便從內部徹底瓦解,變成了一盤散沙。
核心人物罪證確鑿,羽翼爪牙紛紛倒戈。
嚴嵩這座大廈,甚至無需外力猛推,便已被內部的蛀蟲掏空,轟然倒塌。
嘉靖帝幾乎未動用詔獄,未興大獄,便輕而易舉地將嚴黨連根拔起。
當最後一份定讞的奏疏送入西苑,標志著嚴黨政治生命的徹底終結。
從此,嘉靖朝中,再無真正意義上的“嚴黨”。
那些幸存下來的、曾經依附嚴嵩的官員,也早已嚇破了膽,徹底淪為皇權的應聲蟲,再無法形成任何有威脅的朋黨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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