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試的第三日,貢院深處,明倫樓二層。
陳恪推開雕花木門,一股沉水香混合著舊書卷的氣息撲面而來。
值房內陳設簡樸,一榻一幾,幾卷書冊散落案頭,窗外便是鱗次櫛比的號舍,此刻燈火如豆,映照著數千士子伏案疾書的剪影,在青磚高牆上投下搖曳的暗影,如同無數蟄伏的魂靈。
會試需九日,漫長如九載。
白日里,他親率錦衣衛與禮部官吏巡視各棚。
皂靴踏過青石板甬道,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每一間號舍。
考生們或奮筆疾書,或苦思冥想,或疲憊伏案,神情各異,卻無半分異常。
試卷密封,謄錄嚴謹,流程滴水不漏。
嚴嵩、徐階兩派安插的監試官,此刻竟也如同泥塑木雕,恪盡職守得令人心驚。
“太干淨了…”陳恪倚在窗邊,指尖滴答的敲擊著窗欞。
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空曠的地板上,帶著一種難言的孤寂。
這場恩科,怎會如此風平浪靜?
難道真如嘉靖所言,是“天降祥瑞”,連魑魅魍魎都退避三舍?
他自嘲地搖搖頭。
穿越者的直覺告訴他,越是平靜的海面,底下越是暗礁叢生。
只是這暗礁,究竟藏在何處?
疲憊如潮水般涌來。
連日的殫精竭慮,加上考場特有的壓抑氛圍,讓他精神緊繃如弦。
他走到榻邊坐下,習慣性地伸手去摸腰間常樂親手繡的平安香囊,那里面裝著曬干的桂花和艾草,是她孕期脾氣最大時,一邊瞪著他一邊縫制的。
指尖卻落了個空。
陳恪猛地睜開眼,低頭看去——腰間空空如也!
那抹熟悉的藕荷色錦緞香囊,竟不知所蹤!
一股涼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
他幾乎能想象出常樂挺著肚子,柳眉倒豎,手指戳著他鼻尖的模樣︰“陳子恆!我熬了三個晚上給你縫的!你居然弄丟了?是不是開始嫌棄我了?是不是外面哪個狐狸精的香囊更好看?!”
冷汗瞬間浸濕了中衣內襯。這可比面對嚴嵩的明槍暗箭更讓他頭皮發麻!
“阿大!”他下意識想喊,隨即想起阿大被他留在府中護衛常樂。
貢院重地,考官亦如囚徒,非旨不得出。
他霍然起身,再無半分倦意。
香囊必須找到!
推開房門,樓下當值的禮部小吏見他面色鐵青,剛想開口詢問,便被陳恪銳利如刀的眼神逼退︰“本官在院內走走,醒醒神。”
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壓。
小吏噤若寒蟬,躬身退開。
夜色如墨,貢院內萬籟俱寂,只有巡夜錦衣衛的燈籠在遠處甬道投下昏黃搖曳的光帶,如同鬼火游移。
陳恪提著一盞氣死風燈,沿著白日巡視的路徑,一寸寸搜尋。
青石板的涼意透過皂靴傳來,更添幾分焦躁。
號舍深處,考生們大多已疲憊睡去,偶有翻書或咳嗽聲傳來,更顯空曠寂寥。
他仔細回想,白日曾在何處停留?
是巡視東棚時俯身查看一名老生凍僵的手?
還是在謄錄所外與趙貞吉短暫交談?
終于,在靠近西北角一處僻靜號舍的轉角青磚地上,一點微弱的藕荷色映入眼簾!
香囊靜靜躺在牆根陰影里,上面沾了些許塵土。
陳恪長舒一口氣,如獲至寶般彎腰拾起,珍重地拍去灰塵,重新系回腰間。
指尖觸到那上面繡著的“恪”字,心頭一塊巨石落地,仿佛重新系住了某種安心的錨點。
然而,就在他直起身,準備悄然返回明倫樓時,眼角的余光卻猛地捕捉到前方號舍甬道深處,一個鬼祟的黑影!
那黑影緊貼著號舍的木板隔牆,如同融入了夜色,若非陳恪所處角度刁鑽,加上那人影正微微晃動,幾乎難以察覺。
黑影正對著一個號舍的縫隙,似乎在低聲說著什麼。
陳恪的心髒驟然縮緊!
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涌向四肢百骸,方才尋回香囊的輕松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獵人發現獵物蹤跡的極致興奮與冰冷殺意。
來了!果然來了!
他瞬間吹熄手中燈籠,屏住呼吸,如同狸貓般悄無聲息地向前潛行。
腳下青石板光滑冰冷,他每一步都踩得極輕,利用號舍的陰影作為掩護,迅速拉近距離。
夜風送來斷斷續續、刻意壓低的交談聲︰
“…切記…‘魏杰師以’…不可有誤…”
聲音嘶啞模糊,帶著一種刻意偽裝的腔調。
陳恪心頭劇震!“魏杰師以”?這是什麼?接頭暗號?
傳遞答案的密語?還是某種舞弊手法的指令?
他距離那黑影僅隔一個九十度的牆角!
只需再近一步,便能看清對方面目,甚至听到更多!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伯爺?這麼晚了,您還沒歇息?”一聲洪亮的問候,如同驚雷般在不遠處的甬道口炸響!
是巡夜的錦衣衛小旗,他提著燈籠,正疑惑地看著獨自站在黑暗中的陳恪。
糟了!
陳恪瞳孔驟縮,來不及呵斥對方噤聲,身體已如離弦之箭般猛地從牆角沖出,直撲那黑影所在!
“站住!”
厲喝聲在寂靜的貢院中回蕩,驚起一片夜鳥撲稜稜飛起。
那黑影反應快得驚人!
幾乎在陳恪暴起的同時,他已如受驚的狡兔,猛地向後一縮,緊接著一個矮身翻滾,竟直接撞開了身後一處看似封閉的雜物間小門,身影一閃便沒入其中!
“抓住他!”陳恪怒吼,人已沖到雜物間門口,里面堆滿破舊桌椅,蛛網密布,哪里還有半個人影?
只有一扇對著外側巷道的氣窗,在夜風中微微晃動!
“伯爺!賊人在哪?”幾名錦衣衛聞聲狂奔而至,燈籠火把將狹窄的甬道照得亮如白晝。
“一個黑影!從此窗遁走!速追!”陳恪指著那晃動的氣窗,聲音因憤怒而微微發顫。
他大意了!竟被自己人壞了事!
錦衣衛們不敢怠慢,留下兩人護衛陳恪,其余人立刻翻窗而出,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喝聲迅速遠去。
然而,夜色如墨,巷道縱橫。
那黑影顯然對貢院地形了如指掌,且身手敏捷異常。
錦衣衛們如同無頭蒼蠅般搜索了半晌,最終無功而返,只帶回一身夜露和沮喪。
“廢物!”陳恪看著跪地請罪的錦衣衛,強壓下心頭翻騰的怒火。
號舍里已被驚醒的考生們正惶恐不安地探頭張望,恐懼慌亂如同潮水般蔓延開來。
不能鬧大!
絕不能因一己之怒,毀了這數千寒窗苦讀士子們數年的心血!
陳恪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罷了!許是本官夜巡眼花,驚擾了諸位士子。爾等繼續巡夜,務必加倍小心!再有懈怠,嚴懲不貸!”
“是!”錦衣衛們如蒙大赦,連忙應聲退下。
陳恪站在原地,夜風吹拂著他冰冷的額角。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再次投向那個黑影消失的號舍縫隙,以及那扇虛掩的雜物間小門。
“魏杰師以…”
這四個字如同鬼魅的低語,在他腦海中反復盤旋,帶著冰冷的嘲諷。這絕非眼花!
這貢院的平靜之下,果然潛藏著一條他尚未摸清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