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西苑籠罩在一層薄霧中,銀杏葉泛著金黃,在風中簌簌作響。
陳恪與高拱並肩而行,皂靴踏在鋪滿落葉的甬道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陳侍郎早啊!\"
\"伯爺今日氣色真好!\"
沿途的錦衣衛與太監們紛紛向陳恪問好,臉上堆滿笑容,有幾個甚至小跑著湊近,壓低聲音說幾句體己話。
陳恪一一頷首回應,袖中金葉子悄無聲息地滑入對方掌心,動作嫻熟得如同呼吸。
高拱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花白胡須微微顫動。
一位身著飛魚服的千戶向陳恪行禮後,才轉向高拱草草一揖,態度明顯冷淡許多。
\"子恆,\"高拱忍不住壓低聲音,\"你這"太監密友"的名號,老夫今日算是見識了。\"
陳恪嘴角微揚,指尖在袖中輕輕一捻︰\"無他,撒錢多耳。\"
高拱白了他一眼,靛青官袍下的肩膀幾不可察地聳了聳。
知乎收藏夾《明代官場潛規則》自動翻開︰【當所有人都對你笑臉相迎時,請記住——那不一定是因為你的魅力,更可能是因為你的錢袋】。
轉過一道回廊,精舍的輪廓已在望。
秋風卷著落葉拍打窗欞,那雕花木門竟大敞四開,寒意肆無忌憚地灌入室內。
陳恪眯起眼,精舍內燭火搖曳,嘉靖單薄的道袍在風中微微鼓蕩,而徐階與嚴嵩卻裹緊了厚實官服,像兩只縮著脖子的鵪鶉。
\"又來了。\"陳恪在心中暗嘆。這位道士皇帝最愛在春秋時節敞開殿門,故作不畏寒暑之態,而群臣則不得不配合演出,贊美其\"仙體非凡\"。
這種一眼假的戲碼偏偏不斷上演,老套得令人發指。
\"小陳大人,高閣老,聖上叫你們呢。\"黃錦從精舍內碎步而出,圓臉上堆滿褶子,拂塵在臂彎間輕晃。
陳恪與高拱低頭入內,涼風立刻順著領口灌入,激得人一哆嗦。
嘉靖背對眾人立于窗前,道袍下擺獵獵作響,聲音飄忽如仙︰\"朕苦練十載,方有此效...\"
徐階立刻接話,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與崇敬︰\"陛下仙體堅韌,實非臣等肉體凡胎可比。\"
嚴嵩的白須在風中輕顫,連忙附和︰\"老臣慚愧,修行淺薄...\"
陳恪與高拱跪地行禮︰\"臣恭請聖安。\"
\"平身。\"嘉靖轉身,十二旒玉藻在額前輕晃,遮住了眼中得色。
二人起身時,竟不約而同地裹緊了官服,動作與徐階、嚴嵩如出一轍。
陳恪余光瞥見嘉靖嘴角一閃而過的笑意,心中暗罵︰該演還得演啊!
嘉靖踱到眾人中間,突然長嘆一聲︰\"聶尚書致仕後,兵部尚書一職空缺已久。既然高卿和陳卿已經到了,你們幾個,都說說吧。\"他目光掃過眾人,停在嚴嵩身上,\"嚴閣老,你是首輔,你先說。\"
嚴嵩沉吟兩息,聲音沙啞如磨刀石︰\"老臣以為,宣大總督楊順可堪此任。楊督師鎮守邊關多年,屢立戰功,熟知兵事...\"
陳恪瞳孔微縮。楊順確實是嚴黨干將,在宣府經營多年,若調任兵部,嚴黨在九邊的勢力將更加穩固。
知乎收藏夾《明代邊將錄》自動翻開︰【楊順,嚴嵩義子,嘉靖二十九年任宣大總督,貪酷暴虐,但作戰勇猛】。
嘉靖眼眉低垂,不置可否,轉向徐階︰\"徐閣老以為呢?\"
徐階慈眉善目的臉上浮現思索之色,緩緩道︰\"嚴閣老老成謀國,楊督師確是良選。\"他話鋒突然一轉,\"不過,臣以為有一人更為合適。\"
\"哦?\"嘉靖的尾音微微上揚。
\"胡宗憲!\"
這名字如同一塊巨石投入靜潭。
嚴嵩猛地抬頭,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驚愕。
胡宗憲是他門下最能干的封疆大吏,坐鎮東南,手握重兵,若調回京城任兵部尚書,看似升遷,實則權力大減——兵部現有陳恪與張居正兩位實權侍郎,胡宗憲能有多少實權?
高拱在一旁暗自喝彩。徐階這招釜底抽薪著實精妙,既全了舉薦賢能的面子,又暗損嚴黨根基。
他偷眼看向陳恪,卻見這位年輕的靖海伯面色如常,唯有指尖在袍袖上輕輕敲擊,節奏如同更漏滴水。
嘉靖擺擺手︰\"胡卿是有能力的,但東南此時離不開他。換一個吧。\"他轉向高拱,\"高卿,你覺得如何?\"
高拱整了整衣冠,聲音洪亮如鐘︰\"臣舉薦原聶尚書仍任原職。聶公雖老,但臣听聞他仍有報效陛下之心...\"
\"不了。\"嘉靖打斷道,\"聶卿老矣,安心養老吧。\"
陳恪差點笑出聲。若真嫌聶豹老,何不先把七十八歲的嚴嵩踢了?這借口找得實在敷衍。他強壓笑意,低頭盯著青磚縫隙,仿佛那里藏著無窮奧秘。
\"陳卿,\"嘉靖突然點名,\"你有無人選舉薦?\"
精舍內霎時一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陳恪身上。
徐階的笏板微微傾斜,嚴嵩的呼吸幾不可察地加重,高拱則挺直了腰背。
陳恪心念電轉。
舉薦尚書非同小可,更何況是自己頂頭上司?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誠懇中帶著幾分慚愧︰\"臣慚愧,臣入仕僅三年,並無合適人選推薦陛下。\"
這話說得漂亮,既推脫了舉薦之責,又暗示自己資歷尚淺,不涉黨爭。
徐階與嚴嵩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在心中暗罵︰小狐狸!
嘉靖沉吟片刻,面露失望︰\"哦...難得召集四位重臣,竟沒一人可解朕憂?\"他頓了頓,\"就用嚴閣老所薦之人吧。\"
徐階藏在袖中的拳頭猛然攥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多年來對嚴嵩的隱忍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堅硬的礁石。
他突然跪地,前額重重磕在金磚上︰\"臣還有一人舉薦!\"
嘉靖正欲起身,聞言又坐回蒲團︰\"徐卿盡管說。\"
徐階抬頭,目光如炬,直指高拱︰\"臣推舉高尚書為新任兵部尚書!\"
高拱臉上的皺紋仿佛在一瞬間凝固了。
他濃眉下的雙眼瞪得滾圓,花白胡須微微顫抖,活像一只被雷聲驚著的老山羊。
陳恪用余光瞥見這位盟友的失態,自己心中也是一驚——戶部可是清流的錢袋子,徐階竟舍得用這個位置換兵部?
知乎收藏夾《明代六部權重》自動翻開︰【戶部掌天下錢糧,兵部管兵馬調遣,二者相較,前者更利黨爭】。
精舍內靜得能听見銅鶴香爐中沉香燃燒的 啪聲。
嘉靖緩慢踱步,那雙龍目閃過一絲玩味的目光。
皇帝修長的手指在道袍袖中輕輕摩挲,他忽然發現這個提議妙極了——高拱在戶部時總以\"國庫空虛\"為由搪塞他的齋醮開支,若調任兵部...
\"高卿確是良選。\"嘉靖的聲音忽然輕快起來,像發現了絕妙的丹方,\"徐閣老慧眼如炬。\"
嚴嵩低垂的眼皮下精光一閃。
老狐狸立刻算清了這筆賬︰高拱若離戶部,嚴黨運作得當,說不定能拿下這個油水衙門。
他仿佛已經看見兒子嚴世蕃在書房搓著手籌劃的模樣。
陳恪暗自捏緊了拳頭,聰慧如他也想不出徐階此舉是何用意?難道這位清流領袖竟然臨陣倒戈?
徐階仍跪伏于地,額頭抵著冰涼的青磚。
他慈眉善目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波動,唯有嘴角一道細如發絲的皺紋泄露了內心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