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馮保過後的次日，秋日的陽光透過兵部衙門的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陳恪背著手在廳內踱步，皂靴踏在磚面上發出規律的輕響，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著時間的流逝。
"大人，武庫司的賬冊已經送來了。"陶硯卿抱著一摞賬本站在門口，聲音壓得極低。
陳恪腳步未停，只是微微頷首︰"放在案上吧。"
他的目光掃過那摞賬冊，封面上的墨跡還很新鮮，顯然是剛被重新謄寫過。
梅鶴齡的動作比他預想的還要快，前日才巡視完王恭廠，看出自己的懷疑，今日就急著粉飾太平。
陶硯卿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輕嘆一聲退了出去。
腳步聲遠去後，陳恪終于停下踱步。他站在窗前，望著院中那棵葉子已經開始泛黃的梧桐。
秋風拂過，幾片枯葉打著旋落下，如同他此刻紛亂的思緒。
昨晚陳恪將自己關在書房內，搜腸刮肚般將自己對佔卜的理解化成了三十六般卦辭。
無論嘉靖今日卜得什麼卦象，他都能引到王恭廠之事上。
乾卦說天象警示，坤卦言地氣不穩，震卦論雷霆之怒...甚至連最吉利的泰卦，他都能解出"安泰之下暗藏危機"的意味。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嘉靖今日必須召見他。
陳恪隱藏在袖口下的手緊緊攥著，面上平靜不顯。
他想起馮保接過玉佩時閃爍的眼神，那里面有期待，有猶豫，還有一絲他讀不懂的復雜。
"東南有紫氣..."陳恪輕聲重復著教給馮保的說辭，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暗合他靖海伯在甦州的大捷，又迎合了嘉靖接下來舉辦獻俘大典的功績。
可嘉靖會信嗎？那個深居西苑二十年的"道士皇帝"，最擅長的就是看透人心。
窗外的日影漸漸西斜，陳恪的掌心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不斷在腦海中推演各種可能——若嘉靖不問卦？若馮保臨陣退縮？若...
"靖海伯大人！"
一個尖細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他的思緒。
陳恪轉身，只見一個小黃門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額頭上還掛著汗珠。
"皇爺口諭，召靖海伯即刻西苑面聖！"
陳恪攥緊的手緩緩松開，胸口仿佛有一塊巨石緩緩移開。
他強壓下幾乎要沖出喉嚨的狂喜，面色平靜地整了整衣冠︰"臣領旨。"
轉身的瞬間，如同劍客出鞘。
三十六套卦辭，萬無一失。
精舍內，龍涎香的青煙裊裊升起，在昏暗的光線中勾勒出詭異的紋路。
嘉靖盤腿坐在蒲團上，道袍松散地披著，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
他的面前擺著一方紫檀木卦盤，上面的銅錢呈現出詭異的排列——三枚陽面朝上，三枚陰面朝下。
"熒惑守心..."嘉靖喃喃自語，聲音時高時低，沒有人能猜出他此刻的心情。
他手指似在施法一般環繞著卦盤來回游移，寬大的袖口掃過卦盤上的卦象，卻沒有絲毫改變。
銅鶴香爐中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嘉靖那張瘦削的臉龐陰晴不定。
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卦象，仿佛要從中看穿天機。
"馮保。"嘉靖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片羽毛。
一直躬身站在陰影中的馮保立刻上前︰"主子？"
"你說東南有紫氣..."嘉靖的指尖停在半空，"誰教你這麼說的？"
馮保的心咯 一下，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回主子，按您的吩咐奴婢昨夜與欽天監夜觀星象，確有紫氣東來..."
嘉靖突然冷笑一聲，嚇得馮保膝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
但皇帝的目光已經重新回到卦盤上，眉頭緊鎖。
熒惑守心，大凶之兆。
在道教的星象學中，這意味著災禍、兵燹，甚至是...帝王之厄。
嘉靖的指尖微微發抖。
他想起去年萬壽宮遭雷擊的場景——那震耳欲聾的轟鳴，那刺目的電光，還有那根被劈得焦黑的龍柱...
"雷屬火..."嘉靖的聲音帶著幾分顫抖，"熒惑亦屬火..."
兩火相疊，豈非大凶？
精舍內霎時安靜了下來，其他人都只能听到更漏滴水的聲音。
一滴，兩滴，三滴...都像是砸在嘉靖心頭的重錘。
他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孤獨。
身為天子，卻要受制于天象；修道多年，卻參不透這簡單的卦辭。
"去叫陳恪來。"嘉靖突然說道，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淡漠，"他的青詞，一向能解朕惑。"
馮保如蒙大赦，連忙躬身退下。
轉身的瞬間，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僥幸——靖海伯的玉佩，沒有那麼好收。
嘉靖獨自坐在精舍內，目光依舊盯著卦盤。
銅錢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詭異的金屬光澤，仿佛在嘲笑著這位"道士皇帝"的無助。
他忽然想起陳恪那雙清澈如水的眼楮——沒有朝臣常見的諂媚，也沒有那些道士裝神弄鬼的做作，只有一種他讀不懂的...純粹？
"陳恪...恪守本心……"嘉靖輕聲念著這個名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卦盤邊緣。
這個放牛娃出身的太祖夢賜之臣，究竟是真的天賦異稟為輔佐中興，還是另有所謀？
嘉靖的眼中閃過一絲陰霾。
他太清楚權力的游戲——每一個接近他的人，都帶著各自的目的。
但此刻，他需要一個能讀懂天象的人，一個能告訴他"熒惑守心"究竟意味著什麼的人。
窗外，秋風卷著落葉拍打窗欞，如同無數細小的鬼魂在叩門。
嘉靖突然感到一陣許久未曾有過的寒意，下意識地裹緊了道袍。
他抬頭望向牆上懸掛的太祖畫像，畫像中的朱元璋目光如炬，直直的穿透了時空審視他被修道填滿的空洞內心。
"太祖..."嘉靖的聲音幾不可聞，"若您在天有靈，就再給孫兒一個啟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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