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的甦州城外的田野上,夕陽將陳恪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剛剛從最後一戶戰死士兵家中走出,手中名冊上一百二十七個人名已被朱筆一一勾去。
"大人,天色已晚,該回城了。”阿大牽著馬走過來,衣服上沾滿塵土。
陳恪沒有立即回答,目光掃過遠處低矮的茅屋。
那戶人家剛剛收下二十兩撫恤銀,老母親顫抖的雙手和年幼孩童懵懂的眼神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阿大,你說這二十兩銀子,能換回一條命嗎?"陳恪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風吹散。
阿大喉結滾動了一下︰"姑爺仁厚。衛所兵戰死,撫恤不過五兩,且層層克扣。"
陳恪翻身上馬,官袍下擺掃過馬鞍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回城的官道上,馬蹄聲䱇䱇作響。陳恪突然勒住韁繩,轉向同行的徐弘道和陸明遠︰"二位大人,甦家通倭一案,該如何處置?"
徐弘道猛拽韁繩,他的馬猛地一驚,差點將他掀下馬背。
這位甦州同知勉強穩住身形,臉上堆起僵硬的笑容︰"府尊明鑒,通倭乃誅九族之大罪,按律當直接問斬,無需審理!"
話音未落,陸明遠立刻附和︰"徐大人所言極是!甦家勾結倭寇證據確鑿,理當立即問斬,株連九族!"
陳恪嘴角微微上揚。知乎收藏夾《明代官場心理學》自動翻開︰【當官員急于殺人滅口時,通常會表現得異常積極】。
"哦?"陳恪的聲音帶著玩味,"二位大人倒是雷厲風行。不過..."他故意頓了頓,"本府記得,《大明律》規定,死罪需三司會審,何況是誅九族的大案?"
徐弘道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額頭滲出細密汗珠。
他偷眼看向陸明遠,後者正拼命用袖子擦拭突然汗如雨下的臉龐。
暮色漸沉,幾只烏鴉從頭頂飛過,發出刺耳的鳴叫。
"升堂。"陳恪突然提高聲調,驚得兩人渾身一顫,"本府要親自審理此案。勞煩二位明日召集各級官員,以及甦州八大商前來听堂。"
徐弘道的嘴唇哆嗦著︰"府尊,這...是否太過興師動眾?區區商賈..."
"興師動眾?"陳恪冷笑一聲,"徐同知莫非忘了?甦家通倭,差點讓甦州城生靈涂炭!一百二十七名將士血灑疆場!這等大案,難道不該讓全城百姓知曉?"
最後一句話如重錘砸下,徐弘道和陸明遠頓時噤若寒蟬。
陳恪不再理會二人,催馬前行。
阿大緊隨其後,壓低聲音道︰"大人,這兩人明顯心中有鬼。"
"何止有鬼。"陳恪目視前方,"整個甦州官場,有幾個沒拿過甦家的銀子?"
遠處城牆的輪廓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城門處火把如龍,那是得知知府回城的百姓自發聚集迎接。
"穿越者守則第二百四十四條︰"陳恪在心中默念,"當你聲望達到頂峰時,正是清除異己的最佳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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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甦州府衙的牢房內,潮濕的霉味與排泄物的惡臭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
夕陽的余暉透過高處那方寸大小的鐵窗斜射進來,在骯髒的地面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帶,卻照不亮牢房深處的黑暗。
甦老太爺甦文瀚靠在冰冷的石牆上,盡量讓自己遠離角落里那灘可疑的污漬。
他身著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綢緞長衫,袖口和衣襟上沾滿了塵土和血跡。
盡管身處牢獄,他依然保持著一種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尊嚴,灰白的頭發整齊地束在腦後,只有那雙布滿皺紋的手微微顫抖,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甦文瀚目光掃過擠在這間不足十步見方牢房內的甦家子弟。
女眷們蜷縮在角落,用撕下的衣角遮住臉龐;年輕一輩的男丁則三三兩兩靠在一起,眼中滿是恐懼和迷茫。
就在數天前,這些人還是甦州城最顯赫的家族成員,掌握著江南半數絲綢貿易的命脈。如今,卻像牲口一般被塞在這陰暗潮濕的牢籠中。
"明理,"甦文瀚壓低聲音,"你大哥那邊可有消息?"
甦明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湊近父親耳邊︰"按計劃,大哥應該已經帶著家眷過了長江。張管家昨日托人捎來口信,說一切順利。"
甦文瀚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這是他這些天來听到的唯一好消息。
在徐海大軍壓境前夕,他秘密安排長子甦明遠帶著大房一脈和部分家族財富連夜出城。
這是他作為家主為甦家留下的最後一條退路——即使他們這些人全部折在這里,甦家的血脈和根基也不會斷絕。
牢房外傳來獄卒沉重的腳步聲和鑰匙的叮當聲。
甦文瀚挺直了腰背,盡管腹部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那是被捕時被衙役用鐵尺打的。他必須維持家主的威嚴,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甦老爺,"隔壁牢房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借一步說話。"
甦文瀚皺眉望去,認出那是甦州城有名的訟師馬三,一個因偽造文書而入獄的滑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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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不想理會,但馬三接下來的話讓他渾身一僵。
"關于您家大公子的事。"
甦文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示意兒子讓開,艱難地挪到靠近馬三牢房的柵欄邊。
每走一步,腿上的鐐銬就發出刺耳的聲響。
"有話快說。"甦文瀚壓低聲音,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馬三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擠在兩根木欄之間,渾濁的眼楮里閃爍著狡黠的光︰"有位大人讓我給您帶個話——明日公堂之上,若您守口如瓶,您大兒子甦明遠便可安然無恙;若您胡亂攀咬..."他故意拖長了音調,"則讓您甦家絕後。"
甦文瀚感到一陣眩暈,他死死抓住木欄才沒有倒下。
指甲深深掐入腐朽的木頭,木屑刺入皮肉也渾然不覺。
這個消息如同一把尖刀,直接刺入他最後的心理防線。
"誰...誰讓你傳這話的?"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听不清。
馬三咧嘴一笑,露出幾顆發黑的牙齒︰"這您就別問了。總之,那位大人知道您把大公子藏在哪里,甚至連他們走的是哪條路都一清二楚。"他壓低聲音,"您是個聰明人,甦老爺。明日堂上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您心里有數。"
說完,馬三便退回到牢房的陰影中,仿佛從未開過口。
甦文瀚呆立在原地,耳邊嗡嗡作響。
他精心安排的退路,他以為萬無一失的計劃,原來早被人洞悉。
甦明遠可能已經被抓,或者正被人監視著。
他們甦家最後的希望,如今成了要挾他的籌碼。
"父親?"甦明理擔憂地扶住他搖晃的身體,"您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甦文瀚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但當他轉身面對滿牢房的甦家子弟時,他的眼神已經變了。
那種支撐著他度過這幾日的鎮定和從容正在迅速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和絕望。
他緩緩滑坐在地上,背靠著潮濕的牆壁。
夕陽的最後一絲光線也從鐵窗消失了,牢房陷入完全的黑暗。
在這黑暗中,甦文瀚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助。
他一生運籌帷幄,將甦家帶到甦州首富的地位,在這場財富與權力的博弈中,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困在蛛網中的飛蛾,越是掙扎,纏繞得越緊。
明日公堂之上,他該如何選擇?是保護那些曾經與他同謀的權貴,換取甦家血脈的延續?還是揭露真相,拉著那些人一起下地獄,卻要付出斷子絕孫的代價?
甦文瀚閉上眼楮,一滴渾濁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他想起甦明遠小時候第一次叫他"父親"時的樣子,想起長孫出生時全家的喜悅,想起大兒媳溫柔賢惠的笑容...這些畫面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仰頭看向漆黑的天花板,仿佛那里有他想要的答案。
牢房里此起彼伏的呻吟聲、啜泣聲和咒罵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首絕望的交響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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