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政司的銅壺滴漏指向申時三刻,羅龍文正批閱著堆積如山的奏章。秋日的陽光透過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揉了揉發澀的眼楮,隨手拿起下一份奏本。
"巡按御史楊繼盛謹奏..."羅龍文輕聲念道,手指剛翻開第一頁就僵住了。
墨跡新鮮的奏疏上,赫然寫著《請誅賊臣疏》五個大字,筆力雄渾如刀刻斧鑿。
羅龍文的指尖微微發顫,這標題太過直白,簡直像把出鞘的利劍。
"嚴嵩欺君蠹國、擅權納賄、賣官蠰爵..."羅龍文的聲音越來越低,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他快速掃過那二十四大罪狀,每一條都附有具體時間、地點、人證,甚至還有幾份蓋著血手印的供詞抄本。
"這...這哪是尋常彈劾?"羅龍文喉結滾動,後背已經濕透。
他太熟悉朝中那些彈劾嚴嵩的奏章——多半是些空泛的道德指責,或是道听途說的傳聞。但楊繼盛這份奏疏不同,字字如刀,證據確鑿,分明是要置嚴嵩于死地!
窗外一陣秋風卷入,吹得案上紙張嘩啦作響。
羅龍文猛地合上奏本,像被燙到一般。
他環顧四周,確認無人注意後,將奏疏塞入袖中,起身時官袍下擺帶倒了茶盞也渾然不覺。
"羅大人?"書吏疑惑地抬頭。
"本官有急事面見嚴閣老!"羅龍文的聲音尖得變了調,"這些奏章...先擱著!"
通政司的台階在羅龍文腳下仿佛無限延長。
他三步並作兩步沖下階梯,腰間玉佩隨著急促的步伐叮當作響。
守門的衙役剛要行禮,就被他一把推開。
"備轎!快!去嚴府!"
羅龍文的轎子如離弦之箭穿過長安街。
轎簾被風掀起一角,他瞥見路旁幾個御史正在茶樓密談,頓時心跳如鼓。
楊繼盛這奏疏一旦上達天听,朝中必將掀起腥風血雨!
嚴府門前的石獅在暮色中顯得格外猙獰。
羅龍文不等轎子停穩就跳了下來,差點被自己的衣擺絆倒。
"羅大人?"門房驚訝地看著這位平日最重儀態的通政司官員此刻狼狽的模樣。
"閣老在何處?"羅龍文聲音嘶啞,"十萬火急!"
穿過三重院落,沉香的氣息越來越濃。羅龍文在書房外整了整衣冠,卻摸到滿手冷汗。他深吸一口氣,輕輕叩門。
"進來。"嚴嵩沙啞的聲音從門內傳出。
書房內,沉水香在青銅獸爐中靜靜燃燒。
嚴嵩端坐在紫檀木案後,枯瘦的手指正摩挲著一份軍報。嚴世蕃斜倚在窗邊,獨眼中閃爍著不耐煩的光芒。
"閣老!小閣老!"羅龍文撲通跪地,額頭抵著青磚,"出大事了!"
嚴世蕃的獨眼微微眯起︰"羅龍文,你慌什麼?天塌了不成?"
羅龍文顫抖著從袖中取出奏疏,雙手高舉過頭︰"楊繼盛...楊繼盛上了道《請誅賊臣疏》..."
嚴嵩的眼皮都沒抬一下︰"每月彈劾老夫的奏章沒有十道也有八道,值得你這般大驚小怪?"
"閣老明鑒!"羅龍文的聲音帶著哭腔,"這次不同!楊繼盛列了二十四條大罪,條條都有實據!下官粗略看了幾條——嘉靖二十七年,嚴黨私吞九邊軍餉三十萬兩,有戶部郎中趙文華的親筆賬冊為證;嘉靖二十八年,工部修皇陵的木料被偷換..."
嚴世蕃猛地沖過來,一把奪過奏疏。
獨眼中的瞳孔驟然收縮,蟒袍下的手背青筋暴突。
"好個楊繼盛!"他咬牙切齒,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竟查到這般地步!"
嚴嵩終于放下軍報,渾濁的老眼看向兒子︰"念。"
嚴世蕃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開始逐條朗讀。隨著罪狀一條條揭露,書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羅龍文跪在地上,能听見自己太陽穴血管的跳動聲。
"...第十九條,嚴嵩縱子嚴世蕃賣官蠰爵,嘉靖二十九年至今,共賣出知縣缺二十三個,知府缺七個,按官職大小定價,共得贓銀..."嚴世蕃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竟輕笑出聲,"父親,您听听,連價碼都寫得一清二楚。"
嚴嵩緩緩起身,枯枝般的手指輕輕敲擊案幾︰"繼續。"
嚴世蕃翻到最後一頁,突然放聲大笑︰"妙!太妙了!楊繼盛這是自尋死路!"
羅龍文驚愕抬頭,只見嚴世蕃的獨眼中閃爍著狂喜的光芒,哪還有半分怒意?
"父親您看!"嚴世蕃指著奏疏末尾,""陛下誤中奸計,信用匪人"...哈哈哈!他竟敢說皇上識人不明!"
嚴嵩接過奏疏,渾濁的老眼突然精光暴射。
他枯瘦的手指在"陛下誤中奸計"幾個字上輕輕摩挲,嘴角慢慢揚起一抹詭異的笑容。
"東樓說得對。"嚴嵩的聲音沙啞如老樹皮摩擦,"楊繼盛犯了個致命的錯誤。"
羅龍文一頭霧水︰"閣老的意思是..."
"彈劾老夫可以,但暗指皇上昏聵..."嚴嵩突然將奏疏重重拍在案上,"楊繼盛死定了,老夫無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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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世蕃已經恢復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蟒袍金線隨著他踱步的動作閃閃發光︰"楊繼盛以為證據確鑿就能扳倒父親?可笑!他忘了這大明天下是誰的?皇上最愛面子,豈能承認自己用人不當?"
羅龍文恍然大悟,額頭上的冷汗這才慢慢止住。
"那...下官該如何處置這奏疏?"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嚴嵩重新坐回太師椅,枯瘦的手指輕輕捋著胡須︰"按通政司正常流程遞上去,一個字都不必改。"
"父親高明!"嚴世蕃撫掌贊嘆,"越是原封不動,越顯得我們問心無愧。皇上看了最後那段,怕是當場就要楊繼盛的腦袋!"
羅龍文連連點頭,卻又听嚴世蕃陰測測地補充︰"不過...明日父親面聖時,不妨提一句陳恪與楊繼盛交好..."
嚴嵩渾濁的老眼微微一亮︰"哦?"
"不需明說,只需暗示。"嚴世蕃的獨眼閃爍著狡黠的光芒,"就說听聞楊繼盛返京後,曾與陳恪密會數次...皇上生性多疑,自會起疑。"
嚴嵩滿意地點頭,皺紋里藏著刀︰"東樓長大了。"他轉向羅龍文,"去吧,就當沒見過這奏疏。"
羅龍文深深一揖,倒退著退出書房。
轉過回廊時,他听見嚴世蕃的大笑聲穿透窗紙——那笑聲如同夜梟啼鳴,令人毛骨悚然。
暮色已深,嚴府檐角的銅鈴在秋風中叮當作響。
羅龍文站在石階上,望著遠處紫禁城的輪廓。
這場看似簡單的奏疏呈遞,實則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楊繼盛的性命,恐怕就要斷送在自己親手寫下的那幾個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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