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煒的指尖在袖中不停摩挲著那張青詞,宣紙的邊緣已被汗水浸得微微發皺。
他站在內閣值房外的廊柱旁,秋日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驅不散他眼中的焦灼。
"袁大人,您這是..."路過的中書舍人見他面色潮紅,不由得駐足詢問。
"無妨!"袁煒猛地一甩袖,三縷長須隨著急促的呼吸劇烈顫動,"本官在等呂公公召見。"
那中書舍人被他眼中迸射的厲色駭得後退半步,匆匆行禮告退。
袁煒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忙整了整青色官袍的領口,卻摸到一手的冷汗。
值房內更漏的滴水聲清晰可聞,每一下都像重錘敲在他心頭。
袁煒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篇青詞實在太妙,字字珠璣不說,更暗藏玄機。
那"龍御四海"的比喻,那"忠直之士"的暗示,簡直是為嘉靖帝量身打造的諛辭。
但他不明白的是末尾那句"明鏡高懸照肝膽",明著夸皇帝明察秋毫,暗里卻在勸諫勿害忠良。
"袁大人?"
尖細的嗓音驚得袁煒渾身一顫。
呂芳的心腹太監馮保不知何時已立在階下,白淨的臉上堆著程式化的笑容。
"馮公公!"袁煒急步上前,雲雁補子隨著動作簌簌作響,"可是呂公公有回音了?"
馮保不著痕跡地掃了眼袁煒鼓脹的袖口,嘴角微揚︰"主子爺正在精舍誦經,見了袁大人的青詞..."他故意拖長聲調,看著袁煒喉結滾動,"說是有趣得很。"
袁煒的瞳孔驟然收縮,心髒幾乎要撞破胸膛。
他強自鎮定地掏出一錠雪花銀,借著作揖的動作塞進馮保袖中︰"勞煩公公引路。"
穿過重重宮門時,袁煒的官靴在青石板上踩出凌亂的聲響。
秋風吹散了他束得一絲不苟的發髻,幾縷灰白的發絲黏在汗濕的額角,更添幾分狼狽。
"袁大人且在此稍候。"馮保在精舍外的丹墀前駐足,指了指角落的小亭,"待主子爺誦經完畢..."
"本官明白。"袁煒深吸一口氣,卻見馮保意味深長地補充︰"主子爺今早心情不錯,剛賜了嚴閣老一盒丹藥。"
袁煒的指尖猛地掐入亭柱,他感覺到屬于他的機會終于來了,陳恪能靠青詞獲得重用,他也可以!
他望著馮保離去的背影,突然從懷中掏出青詞反復檢視——墨跡未干時蹭上的香灰還在,正好佐證他編造的"神啟"之說。
精舍內突然傳來金磬的脆響,驚飛了檐下麻雀。
袁煒慌忙整冠,卻听見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嚇人。
他想起陳恪平日面聖時的從容,想起那些年輕翰林崇拜的目光,牙關不自覺地咬緊。
"陳子恆..."他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像在咀嚼一塊燒紅的炭,"憑什麼好事都讓你佔盡?"
"宣袁煒覲見——"
唱名聲刺破凝滯的空氣。
袁煒邁步時險些被自己的衣擺絆倒,幸而扶住了朱漆廊柱。
他強壓著顫抖,一步步走向那扇雕著雲龍紋的殿門。
精舍內龍涎香濃得幾乎凝成實質,袁煒的膝蓋剛觸到金磚,就听見嘉靖帝飄忽的聲音從紗帳後傳來︰
"袁卿這青詞,寫得蹊蹺。"
袁煒的額頭重重磕在地上,青磚的涼意順著脊椎竄上來︰"臣...臣愚鈍..."
"起來說話。"嘉靖的拂塵柄挑起紗帳一角,露出那雙泛著金色的眼楮,"朕記得你上月那篇《慶雲見賦》,對仗雖整,但用典生硬。"
冷汗順著袁煒的鬢角滑下。
他偷眼瞥見案幾上攤開的青詞,朱筆在"忠直之士"四字上畫了個圈,頓時如墜冰窟。
"回皇上,"袁煒的嗓音突然嘶啞,"臣今晨在翰林院神龕前焚香時,忽有白煙自孔子像後涌出..."
他越說越順,三縷長須隨著夸張的手勢飛舞,將陳恪的布置說成神明顯靈。
說到激動處,甚至擠出兩滴濁淚︰"臣被那白煙籠罩,頓覺靈台清明,這青詞便如泉涌..."
紗帳後突然傳來" "的一聲輕響。
袁煒偷眼望去,只見嘉靖的指甲在金磬上刮出細痕,那雙泛著金色的眼楮正直勾勾盯著他。
"哦?"嘉靖的聲音突然有了人氣,"袁卿是說,此文乃神明所賜?"
袁煒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臣不敢妄言天啟,只是..."他故意頓了頓,"陳學士當年檢舉仇鳶時...."
袁煒的意思很明顯,陳恪能說是神明所賜,為何他不能?
精舍內霎時死寂。
袁煒听見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卻見嘉靖突然大笑,笑聲震得整個精舍似要晃動一般。
其余人卻跪伏的更深了。
"好!好個神明所賜!"嘉靖的拂塵指向袁煒,"呂芳,賞袁卿一年俸祿。"
袁煒如蒙大赦,重重叩首時險些咬到舌頭。
但當他退出精舍,轉身的剎那,卻瞥見嘉靖正對呂芳使了個眼色。
秋陽刺目,袁煒卻渾身發冷。
他攥著賞賜的諭旨疾步出宮,腦海中不斷回放嘉靖最後的那個眼神——像是看穿了什麼,又像在醞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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