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她。"甦御北用湯匙敲了敲冰裂紋瓷碗。他余光掃過女兒蒼白手指緊扣少年腕子的模樣，還是頭回見她這般鮮活氣。
不過是個稱號，他不想因為這點小事惹女兒不快。
甦槿原本沒打算認他做弟弟，可誰讓他叫她姐姐，而且這樣一來更方便照顧他，甦槿也就暫且先讓他這麼叫著。
甦琮安僵立在原地。這些華服貴人眼中翻涌的輕蔑他太熟悉，就像當年賭坊打手看他蜷縮在臭水溝時的眼神。直到甦槿將他按坐在鋪著軟緞的凳子上，檀木椅背雕著的瑞獸硌得他脊背生疼。
"嘗嘗這個。"甦槿忽然夾來一塊胭脂鵝脯。少年盯著玉箸上顫巍巍的肉塊，喉結滾動的聲音大得整個花廳都听得見。
二夫人絞著帕子看自己兒子被擠到末座。七歲的小甦明正懵懂地掰著手指數排行，卻被乳母一把按住。水晶吊燈在每個人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唯有甦槿所在的位置亮如白晝。
見二夫人臉色難看，倒是坐在她對面的甦御景朗聲笑起來，軍裝上的銅紐扣在汽燈下閃著金光︰"這孩子合我眼緣！改日帶你去靶場玩槍。"他粗糙的大手拍在少年肩上，震得甦琮安碗里的蝦仁都跳了跳。
"還不謝過小叔？"甦槿又往少年碗里添了塊蜜汁火方。少年腮幫子鼓鼓的，像只倉鼠般含糊道︰"謝小叔..."嘴角還沾著粒雪白的飯粒。
二夫人手中的象牙筷" "地擱在荷葉邊骨碟上。甦御景卻已轉向身旁的洛依︰"小佷女吃好了？陪小叔去趟藏書樓。"少女慌忙放下喝到一半的杏仁茶，絹帕按唇的動作透著急切，倒叫甦御景笑出一口白牙︰"急什麼，又不會跑了。"
甦槿連眼皮都沒抬，專注地剝著水晶蝦餃。當透亮的蝦仁落入甦琮安碗中時，少年睫毛顫了顫。
月色浸透西廂房的雕花窗欞時，甦琮安在錦繡堆里翻來覆去。蠶絲被輕得像雲，他卻總覺得不踏實，手指悄悄摩挲著枕上精繡的蘭草紋。忽地翻身起來，就著月光打量屋內——紅木書案上的鎏金自鳴鐘、多寶閣里霽藍釉花瓶，連腳踏都雕著栩栩如生的喜鵲登梅。
他忽然把臉埋進燻過香的被褥里，肩膀微微發抖。原來話本里說的"一步登天"竟是這般滋味。窗外竹影婆娑，沙沙聲里仿佛混著幼時娘親哼的童謠。少年蜷成團，懷里緊緊摟著甦槿傍晚給他的暖玉壓襟，像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
晨霧未散，甦 裹著胭脂紅斗篷沖進甦槿房間時，正撞見瑞蚨祥的老師傅在為少年量體。水銀色軟尺繞過甦琮安抽條的腰身，晨光里竟透出幾分青竹將舒的韻致。
"喲，乞丐窩里扒拉出來的倒是好皮相。"甦 指尖繞著斗篷流甦，"大姐姐這是要學觀音菩薩點化頑石？"
甦家二叔是庶出，家中姨太，兒子卻不少，甦 也是二房最受寵的。
平時沒少欺負洛依，沒少挨甦御景教訓，她心中不服，覺得她和小叔要比洛依和小叔關系近才對，可她不知道的是倆人可不只是叔佷關系。
甦槿正在挑揀妝花緞，聞言頭也不抬︰"陳師傅，腰身放兩指余量。"蔥白的指尖在月白雲紋錦上點了點，"少年人長得快。"
甦 被晾得惱火︰"听說昨兒個搶了甦明的排行？"說著就要去抓甦琮安，量衣尺"啪"地打在甦 手背。
"甦明若是不服，讓他親自來找我。"甦槿捏著黃銅尺，冰涼尺面貼著甦 下頜緩緩抬起，"倒是你——"她忽然輕笑，"上回將洛依欺負很了，跪祠堂的膝蓋可還疼？"
甦 瞬間煞白著臉後退。那日甦御景罰她時說的"再感踫她，就剁手"，至今想起來指尖都發涼。
甦槿道“這幾天我會請老師給他補課，等過段時間會送他去學校，若是讓我听到你在學校欺負他，就等著被收拾吧。”
"大...大姐說笑呢。"她強笑著轉去摸案上的杭綢，“大姐放心，六弟我照著了。”
甦槿慢條斯理地剪斷線頭，"我記得二叔要送你去和孫議長家的公子相看？"
甦 頓時像被掐住脖子的貓。她最恨被人當貨物般擺弄，偏偏這事被甦槿當眾戳破。正要發作，卻見廊下閃過軍裝衣角——甦御景正朝這邊走來。
"六弟的功課包在我身上！"她突然揚聲，親熱地替甦琮安撫平衣領褶皺，"誰敢欺負我們甦家六少爺，我頭一個不答應。"
甦槿望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將剪下的布頭扔進繡筐。晨風穿堂而過，掀動滿案流光溢彩的綢緞，像極了這深宅里永遠光鮮又易碎的體面。
很快，甦御景輕叩門扉走了進來。他今日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深灰色西裝，襯得整個人越發挺拔俊朗。
"大佷女真是越發漂亮了。"他目光落在甦槿身上，語氣真誠中帶著幾分驚艷。陽光透過紗簾灑在甦槿蒼白的臉頰上，為她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更顯得她氣質出塵。
雖說是來等洛依的，但瞧見甦槿這副模樣，甦御景心底還是不由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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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轉念一想，又暗自惋惜︰若是這丫頭身體健康，憑這副絕色容貌和聰慧頭腦，定能成為家族中不可多得的助力。可惜了...
這時洛依也推門而入，看到甦御景時眼楮一亮，隨即低下頭︰"小叔！"她今天扎著高馬尾，校服外套隨意地搭在肩上，整個人洋溢著青春活力。
甦御景見到想見的人，眉眼間的笑意更深了幾分︰"小佷女來了，今天小叔送你去學校。"他伸手自然地接過洛依的書包。
洛依將一束帶著晨露的白色小雛菊插進窗邊的玻璃瓶里，轉頭對甦槿說︰"大姐，我去上學了。"她的動作輕柔，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
甦槿微微頷首，目光在兩個年輕人之間流轉。見洛依要走，甦御景也急忙起身跟上。
角落里，甦琮安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他知道在這些光鮮亮麗的甦家人眼里，自己這個乞丐從來就不算什麼。
但沒關系，只要姐姐還需要他，就夠了。
車內，晨光微熹。
甦槿縴細的手指正細致地為甦琮安整理校服領口，指尖掠過熨燙平整的衣料，動作輕柔卻不容抗拒。
這段時間，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少年原本瘦削的身形漸漸有了分量，個子也拔高了不少。她為他請了最好的家教，又讓甦御北從私家精銳里挑了最嚴苛的教官訓練他。而她則親自教導他禮儀——如何執杯，如何微笑，如何在不動聲色間掌控局面。
甦琮安學得極快。他聰明，更拼命，每一個動作都反復練習到完美，生怕有一絲差錯惹她不悅。
可此刻，坐在去學校的車上，他卻第一次後悔自己學得太快。
他不想走。
“到了學校好好學，知道嗎？”甦槿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甦琮安抿唇點頭，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書包帶。他垂著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不甘。
甦槿看著他這副乖巧隱忍的模樣，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發絲柔軟，帶著少年特有的溫熱。
“去吧。”
車門打開，晨風灌了進來。甦琮安深吸一口氣，終于邁步下車。可走出幾步，他又忍不住回頭——
車窗後，甦槿正靜靜望著他，唇角帶著若有似無的笑，像在欣賞一件親手雕琢的作品。
他握緊拳頭，轉身走向校門。
他會做到最好。
因為他要的，從來不止是她的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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