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暖意
入秋後的第一場雨來得突然,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夜。雨絲敲打著柳府院中的青磚黛瓦,又順著屋檐垂落,在地面積起小小的水窪,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第二天清晨,雨終于停了,東方泛起魚肚白,濕潤的風裹著泥土與青草的氣息飄進院子,沁得人心里發舒爽。
柳如氏早早起了床,披著件半舊的青布夾襖,先去灶房生了火,熬上一鍋小米粥。粥香慢慢漫出來時,她才端著木盆去院子里,把昨夜被雨打濕的花盆一個個搬回廊下。這些花是她前幾日從集市上淘來的,有幾株月季,還有一盆茉莉,枝葉上還掛著水珠,顫巍巍的像要掉下來。她動作輕柔,生怕踫壞了剛冒頭的花苞,正彎腰搬最後一盆時,隔壁忽然傳來孩子的哭聲。
那哭聲又細又尖,斷斷續續的,像小貓被捏住了嗓子,一聲比一聲委屈,听得人心頭發慌。柳如氏直起身,側耳細听,哭聲沒停,反而夾雜著婦人壓抑的啜泣。她心里犯了嘀咕,隔壁住的是對年輕夫婦,男人叫周順,在城外的磚窯做工,一個月才回一次家,女人叫春桃,帶著個三歲的孩子叫小石頭,平日里安安靜靜的,偶爾遇見,春桃還會笑著跟她打招呼,怎麼今天突然這麼熱鬧?
柳如氏猶豫了片刻,手里的木盆還沒放下,灶房里的粥該好了。可那孩子的哭聲總繞在耳邊,讓她沒法安心。她咬了咬唇,把木盆放在廊下,轉身回灶房,拿了個粗瓷碗,盛了滿滿一碗小米粥,又找了雙筷子,用布巾裹住碗底,才端著往隔壁走去。
隔壁的門虛掩著,哭聲就是從門縫里飄出來的。柳如氏輕輕敲了敲門,“春桃妹子,在家嗎?”
門里的哭聲頓了頓,過了一會兒,門才被拉開。春桃站在門後,眼眶通紅,臉上還掛著淚痕,鬢邊的頭發亂蓬蓬的,沾著幾滴淚珠。她懷里抱著個孩子,正是小石頭,孩子的小臉漲得通紅,閉著眼楮大哭,小胳膊小腿亂蹬,額頭上還敷著塊濕帕子。“柳夫人,您怎麼來了?”春桃的聲音哽咽著,話剛說完,眼淚又掉了下來,砸在小石頭的衣襟上。
柳如氏把粥遞過去,輕聲問︰“這是怎麼了?小石頭怎麼哭得這麼厲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春桃接過粥,手還在發抖,她抹了把眼淚,嘆了口氣,聲音里滿是無奈︰“昨晚雨下得大,我起夜時沒關好窗,小石頭踢了被子,今早起來就發燒了,渾身燙得厲害,哭了一早上,怎麼哄都沒用。我想去鎮上找大夫,可……可家里的錢都寄給周順看病了,他前幾日在磚窯砸傷了腿,我實在拿不出錢來……”
她說著,眼淚掉得更凶了,懷里的小石頭像是听懂了,哭聲也弱了些,卻還抽抽搭搭的,小腦袋往春桃懷里蹭。柳如氏心里一揪,她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小石頭的額頭,指尖傳來滾燙的溫度,比平日里燒水的壺底還要燙,嚇得她趕緊收回手。“這可不行,燒得太厲害了,再耽誤下去要出大事的!”
春桃的眼淚更凶了,“我知道,可我實在沒辦法……我去跟鄰居借,他們都說家里也緊,沒人肯借我……”
柳如氏看著春桃無助的樣子,又看了看懷里奄奄一息的小石頭,心里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她咬了咬牙,對春桃說︰“你別慌,等著我。”說完,轉身就往自己家跑。
回到家,柳如氏直奔里屋,從床底下拖出個木箱子,打開箱子,里面放著幾件舊衣裳,還有個藍布包。她解開布包,里面是幾錠銀子,還有些碎銀——這是陳遠前幾日押鏢結的工錢,一共三十兩,他特意交給她保管,說留著冬天買炭,再給她做件新棉襖。柳如氏數了數,拿出兩錠銀子,一共二十兩,又把布包系好,放回箱子里,才拿著銀子往隔壁跑。
“春桃妹子,這二十兩銀子你先拿著,趕緊帶小石頭去看大夫,別耽誤了病情。”柳如氏把銀子塞到春桃手里,銀子沉甸甸的,春桃的手猛地一顫,差點沒拿住。
春桃看著手里的銀子,眼淚掉得更凶了,她哽咽著說︰“柳夫人,這怎麼好意思?我跟您非親非故,怎麼能要您這麼多錢?這銀子我不能要……”她說著,就要把銀子遞回來。
“錢哪有孩子的命重要?”柳如氏按住她的手,語氣堅定,“你別跟我客氣,趕緊收拾收拾,去鎮上的王大夫家,他看兒科最拿手。路上小心點,要是不夠,再回來跟我說。”她又幫著春桃把小石頭裹好,找了件厚外套,搭在小石頭身上,“快去吧,別等了。”
春桃看著柳如氏,眼里滿是感激,她跪下來就要磕頭,柳如氏趕緊扶住她︰“快別這樣,趕緊帶孩子去看病。”春桃點點頭,抱著小石頭,手里攥著銀子,匆匆忙忙地往外跑,跑了幾步,又回頭對柳如氏說︰“柳夫人,您放心,這銀子我一定慢慢還您!”
柳如氏笑著擺擺手,“不急,孩子沒事就好。”她站在門口,看著春桃抱著小石頭的背影,直到兩人消失在巷口,才轉身回屋。
灶房里的粥已經涼了,柳如氏把粥倒進鍋里,重新加熱。剛把火撥旺,院門外就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陳遠回來了。他穿著件深灰色的短打,肩上扛著個布包,應該是剛從鏢局回來。“今日怎麼這麼早?”柳如氏迎上去,幫他接過布包。
陳遠放下布包,擦了擦額頭的汗,笑著說︰“鏢局沒什麼事,掌櫃的讓我早點回來。你站在門口干什麼?”他瞥見廊下的木盆和沒搬完的花盆,又看了看柳如氏的臉色,“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柳如氏把春桃和小石頭的事說了一遍,又提到自己給了二十兩銀子。她以為陳遠會怪她莽撞,畢竟那銀子是家里的積蓄,可陳遠听完,不僅沒怪她,反而笑道︰“你做得對,要是換了我,我也會這麼做。孩子的病耽誤不得,二十兩銀子換孩子平安,值了。”
柳如氏愣了愣,隨即笑了,心里暖暖的。她就知道,陳遠不是小氣的人,他跟她一樣,見不得別人受苦。“我還以為你會怪我亂花錢。”
“怪你什麼?”陳遠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語氣溫柔,“你心善,這是好事。咱們日子雖然不富裕,但也餓不著凍不著,能幫襯一把就幫襯一把,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說著,走進灶房,“粥好了嗎?我早上沒吃飯,餓得慌。”
柳如氏趕緊把粥盛出來,“剛熱好,你趕緊吃。”
兩人正吃飯時,院門外又傳來腳步聲。柳如氏抬頭一看,是春桃抱著小石頭回來了。她趕緊放下碗,迎了上去︰“怎麼樣?小石頭的燒退了嗎?”
春桃臉上帶著笑意,眼里還有些紅,但比早上精神多了。她懷里的小石頭已經不哭了,睜著圓圓的眼楮,好奇地看著柳如氏。“退了退了,王大夫說幸虧來得及時,開了些藥,喝了就好了。”春桃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剩下的銀子,“柳夫人,這是剩下的十五兩銀子,王大夫只收了五兩,您拿著。”
柳如氏沒接,笑著說︰“剩下的你留著吧,給小石頭買點吃的,補補身子。你家里也需要錢,別跟我客氣。”
春桃還要推辭,陳遠從屋里走出來,笑著說︰“妹子,你就拿著吧,我家娘子說的是,孩子好了比什麼都強。”
春桃看著兩人,心里滿是感激,她從另一個布包里拿出一把青菜,綠油油的,還帶著水珠。“這是我自家種的青菜,沒打農藥,您別嫌棄,就當是我一點心意。”
柳如氏接過青菜,“這怎麼會嫌棄?我正想明天買點青菜呢,謝謝你了。”
春桃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才抱著小石頭回去了。看著春桃的背影,陳遠轉頭看向柳如氏,眼里滿是溫柔。夕陽從院門外照進來,落在柳如氏的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金邊。她手里拿著青菜,正低頭擇菜,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看起來溫柔又善良。
“你總是這樣,心軟得很。”陳遠走過去,從背後輕輕抱住她。
柳如氏靠在他懷里,笑著說︰“能幫一把就幫一把,誰還沒個難處呢?”
陳遠點點頭,下巴抵在她的發頂,聞著她頭發上淡淡的皂角香。院子里的茉莉開了,飄來陣陣清香,混合著泥土的氣息,讓人心里安穩。他忽然覺得,這樣的日子真好,有她在身邊,有安穩的家,偶爾幫襯一下鄰里,雖然不富裕,卻滿是暖意。
晚飯時,柳如氏炒了盤青菜,還炖了鍋豆腐湯。兩人坐在桌前,慢慢吃飯,聊著天。陳遠說起鏢局里的事,說掌櫃的要給他漲工錢,柳如氏听了,笑得眼楮都眯了起來。“那太好了,冬天就能給你做件新棉襖了。”
“不用,我這棉襖還能穿。”陳遠笑著說,“倒是你,該給自己做件新的,你那件夾襖都舊了。”
柳如氏搖搖頭,“我不冷,先給你做。”
兩人又爭了幾句,最後還是陳遠拗不過她,只能答應。窗外的天漸漸黑了,星星一顆接一顆地冒出來,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偶爾傳來的蟲鳴聲。柳如氏收拾完碗筷,坐在廊下,看著天上的星星,心里滿是安穩。她想起早上春桃無助的樣子,想起小石頭滾燙的額頭,又想起陳遠溫柔的眼神,忽然覺得,這場秋雨雖然來得突然,卻帶來了不一樣的暖意。
日子就像這碗小米粥,平淡卻暖心,只要身邊有對的人,有願意伸出援手的善意,再平凡的日子,也能過得有滋有味。柳如氏抬頭看向屋里,陳遠正坐在燈下擦劍,燈光映在他的臉上,溫柔又堅定。她笑了笑,起身走進屋,幫他遞了塊布,“別擦了,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去鏢局呢。”
陳遠接過布,點點頭,“好,听你的。”
兩人吹了燈,躺在床上,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灑在被子上。柳如氏靠在陳遠懷里,听著他沉穩的心跳,很快就睡著了。她做了個夢,夢見小石頭好了,跟著春桃在院子里玩耍,還笑著喊她“柳姨”,陳遠站在一旁,手里拿著剛買的糖,遞給小石頭……夢里的陽光暖暖的,像今天的秋陽,滿是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