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蹲在曬谷場邊緣的老槐樹下,指節粗糙的手反復摩挲著膝頭那只銅斗。銅斗是黃銅的,邊緣被歲月磨得發亮,底部還留著幾道淺淺的凹痕——那是三十年前他爹趕牛碾谷時,牛蹄子蹭出來的印子。風卷著金黃的稻穗香飄過來,老周鼻子動了動,忽然听見身後傳來“ ”的腳步聲,回頭就看見孫子周小滿背著書包跑過來,校服領口還沾著塊墨水漬。
“爺爺,王老師讓寫‘家鄉的老物件’,我想寫你的銅斗!”小滿把書包往地上一放,蹲在老周旁邊,小手也想去摸銅斗,又怕給摸髒了,指尖在邊緣懸了懸。
老周笑了,把銅斗往他那邊推了推︰“摸吧,這東西經造。”他看著孫子指尖觸到銅斗時眼里的好奇,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這銅斗的模樣。那時候他比小滿還小,剛到爹腰那麼高,秋收時爹把銅斗從倉房里搬出來,陽光灑在銅斗上,晃得他睜不開眼。爹說這銅斗是太爺爺傳下來的,民國那時候村里鬧饑荒,太爺爺就是靠著這銅斗給人量米換糧,才把一家人養活下來。
“爺爺,這銅斗怎麼量糧食啊?”小滿的聲音拉回老周的思緒。老周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草屑︰“走,咱去倉房,爺爺給你演一遍。”
倉房在院子西頭,推門進去,一股混合著稻谷和塵土的味道撲面而來。老周從牆角拖出半袋今年剛收的晚稻,解開袋口,抓起一把稻谷,顆粒飽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把銅斗放在木桌上,拿起木瓢往銅斗里舀稻谷,動作慢而穩,稻谷落在銅斗里,發出“沙沙”的輕響,直到稻谷漫過銅斗口,老周才停下,用一塊木板沿著銅斗口刮了一下,多余的稻谷落在桌上,銅斗里的稻谷剛好齊平斗口。
“這一斗啊,就是三十斤。”老周指著銅斗說,“以前沒有磅秤,村里收糧、換糧都靠這銅斗。你太爺爺那時候,用這銅斗給鄰居量米,從不缺斤短兩,村里人都說咱家用的是‘良心斗’。”
小滿湊過去,鼻子幾乎要踫到銅斗,他仔細看著銅斗內壁,忽然指著一處刻痕問︰“爺爺,這是什麼?”老周湊過去一看,那是一道淺淺的“周”字刻痕,是他爹年輕時刻上去的。“這是你太爺爺的名字縮寫,那時候怕銅斗丟了,就刻了字。”老周的聲音放輕了些,“你爹小時候,也跟你一樣,總圍著這銅斗轉,問東問西。後來他去城里上學,臨走前還摸了摸這銅斗,說以後要讓咱家用上電子秤,不用再費勁量斗。”
說到這兒,老周頓了頓。兒子後來確實在城里安了家,去年還想接他去城里住,說城里有電梯,有暖氣,不用再蹲在曬谷場看稻谷。可老周沒去,他放不下這曬谷場,放不下倉房里的銅斗,更放不下田里的那些稻子。他總覺得,這銅斗里裝的不只是糧食,還有家里幾代人的日子。
“爺爺,那現在為什麼不用銅斗了呀?”小滿仰著頭問。老周摸了摸他的頭︰“現在有電子秤了,又快又準,銅斗自然就用不上了。”可他心里清楚,還有個原因——村里種稻的人越來越少了。年輕人都去城里打工,田要麼荒著,要麼租給了種糧大戶,用的都是機械化收割,誰還會用銅斗量糧呢?也就他,每年還守著自家那二畝田,自己插秧,自己收割,收了糧就用銅斗量一量,好像這樣,日子才踏實。
那天下午,老周陪著小滿在倉房里待了很久,給小滿講了很多關于銅斗的事︰講太爺爺用銅斗換了半袋紅薯,救了生病的太奶奶;講他爹用銅斗量糧,幫鄰居湊齊了孩子的學費;講他自己年輕時,用銅斗量了第一擔自己種的稻谷,高興得一宿沒睡。小滿听得入了迷,手里拿著鉛筆在本子上記個不停,偶爾還會打斷老周,問些細節。
傍晚的時候,兒子周建軍打來了電話,問老周晚飯吃了沒,叮囑他天涼了要加衣服。老周跟兒子聊了幾句,忽然說︰“建軍,小滿今天問我銅斗的事了,我給他講了你小時候的事。”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傳來兒子的聲音︰“爸,我還記得,那時候我總跟你搶木瓢,想自己量糧,結果把稻谷撒了一地,你還罵了我一頓。”
老周笑了︰“你那時候皮得很。”掛了電話,老周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心里忽然暖暖的。他以為這銅斗早就被忘了,沒想到兒子還記得,現在小滿也知道了,這銅斗的故事,總算沒斷了茬。
過了幾天,小滿把寫好的作文拿給老周看。作文題目是《爺爺的銅斗》,里面寫了銅斗的樣子,寫了太爺爺用銅斗換糧的事,還寫了老周給小滿量糧時的場景。最後一段,小滿寫︰“爺爺的銅斗里,裝著稻谷的香味,也裝著我們家的故事。我以後也要把這個故事講給我的孩子听。”
老周拿著作文,眼楮有些發潮。他走到倉房,把銅斗擦得干干淨淨,然後找了塊紅布,小心翼翼地把銅斗包起來,放在了衣櫃最上面的格子里。他知道,這銅斗以後可能再也不會用來量糧了,但它會一直留在家里,留在一家人的記憶里,就像那稻谷的香味,不管過多少年,都不會散。
又到了秋收的時候,老周照舊在曬谷場曬稻谷。風一吹,金黃的稻谷翻起波浪,香味飄得很遠。小滿放學回來,就幫著老周翻稻谷,偶爾還會問︰“爺爺,銅斗還在嗎?”老周就笑著說︰“在呢,等你長大了,爺爺就把銅斗傳給你。”
夕陽下,一老一小的身影映在曬谷場上,旁邊的老槐樹沙沙作響,像是在听著他們的對話,也像是在守護著這銅斗里的谷香,守護著這一家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