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心︰育嬰室的消毒水味還沒徹底從毛衣縴維里褪干淨時,林溪就抱著安安闖進了博物館。嬰兒背帶勒得她肩胛骨發酸,懷里的小家伙卻醒得正好,睫毛上還沾著點沒擦淨的奶漬,黑葡萄似的眼楮直勾勾盯著玻璃展櫃里的銀鎖。
“剛滿三個月就來見世面啦?”穿藏青色工作服的講解員笑著搭話,指尖在玻璃上虛虛畫了個圈,“這是清光緒年間的長命鎖,你看這纏枝紋里藏著的‘壽’字,得是手藝極好的銀匠才刻得出來。”
林溪“嗯”了一聲,注意力全被安安的小手勾著。那只肉乎乎的小拳頭正攥著展櫃的金屬欄桿,指節泛著粉白,位置竟和玻璃里頭的銀鎖嚴絲合縫。她忽然想起出院那天,母親把傳了三代的銀鐲子往安安腕上套,鐲子太大,滑到小臂上像只叮當響的小鈴鐺。
“以前的孩子戴它,也是這麼攥著娘的手吧?”她听見自己的聲音飄在空氣里,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月子里總失眠,凌晨三點喂完奶後,她常坐在飄窗上看小區里的路燈,光透過薄紗窗簾落在安安臉上,像給嬰兒裹了層融化的銀子。
講解員還在說銀鎖的來歷,說是從一戶沒落的旗人家里收來的,鎖身上有道極細的劃痕,許是當年孩子長牙時啃出來的。林溪沒太听清,她正盯著銀鎖在燈光下泛出的暖光,那光暈落在安安手背上,竟像是銀鎖自己湊過來,接住了嬰兒掌心的溫度。
懷里的小家伙忽然哼唧起來,攥著欄桿的手松了松,又猛地收緊。林溪趕緊托了托他的屁股,這才發現背帶扣蹭到了自己的傷口——剖腹產的刀疤還在隱隱作痛,像條蟄伏的小蛇,總在陰雨天或抱孩子太久時甦醒。
“要不要去那邊的母嬰室歇歇?”講解員指了指走廊盡頭,“有嬰兒床,還能熱奶粉。”
林溪搖搖頭,視線又落回銀鎖上。鎖身的蓮花紋被歲月磨得溫潤,鎖扣處的圓環卻還靈活,想來當年不知被母親的手摩挲過多少次。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外婆,那個總愛穿藏藍色斜襟布衫的老太太,臨終前攥著林溪的手,枯瘦的指節硌得她生疼。
“我媽說,我小時候也戴過銀鎖。”林溪低頭逗安安,小家伙正用舌尖舔自己的手背,口水順著手腕流進袖子里,“可惜搬家時弄丟了,就剩個紅繩結。”
安安像是听懂了,忽然咯咯笑起來,小腿在背帶里蹬得歡。林溪趁機調整了背帶的松緊,後腰的酸痛稍微緩解了些。她記得剛懷孕那會兒,總幻想孩子會長成什麼樣,是像她一樣的單眼皮,還是像丈夫周明軒那樣有對梨渦。直到護士把皺巴巴的小家伙抱到她眼前,她才發現所有想象都抵不過真實的重量——七斤三兩,軟得像團雲。
展櫃里的銀鎖忽然晃了晃。林溪眨了眨眼,才發現是自己的手在抖。最近總這樣,抱孩子太久會抖,夜里起夜會抖,連擰瓶蓋都得兩只手使勁。周明軒說她是產後抑郁,硬拉著她去看醫生,診室里的白牆白得晃眼,醫生的話像隔著層棉花︰“多出門走走,跟人說說話。”
“這鎖上的字,是‘長命百歲’嗎?”林溪指著銀鎖下方的鏨刻,那里的筆畫被磨得有些模糊。
“是‘平安順遂’。”講解員湊近了些,“你看這‘安’字,最後一筆拖得特別長,老輩人說這樣孩子的福氣能延得久些。”
“安……”林溪輕輕念著,指尖在玻璃上跟著筆畫走。安安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周明軒翻了一夜字典,最後拍板說︰“就叫安安,平平安安比什麼都強。”
小家伙像是應和,忽然張開手,又猛地攥緊,欄桿被他抓得發出輕微的響動。林溪低頭看他,發現嬰兒的瞳孔里映著銀鎖的影子,小小的,亮亮的,像落了顆星星。
走廊里傳來一陣喧嘩,一群穿校服的學生涌進來,背著印著卡通圖案的書包,嘰嘰喳喳地圍著展櫃轉。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指著銀鎖喊︰“老師,這個能打開嗎?”
“這是長命鎖,鎖住的是福氣,可不能隨便開。”帶隊老師笑著解釋,目光掃過林溪和安安時,露出了了然的笑意。
林溪往旁邊退了退,背帶勒得肩膀更疼了。她想起昨天給安安洗澡,小家伙攥著澡盆邊緣的樣子,也是這樣用力,指縫里能擠出泡沫來。月嫂說這是孩子在長力氣,可林溪總覺得,那是嬰兒在拼命抓住些什麼,比如母親的手,比如這世間的溫度。
銀鎖在學生們的議論聲里安靜地躺著,纏枝紋里積著些肉眼難辨的灰塵。林溪忽然很想知道,當年戴著這把鎖的孩子,後來長成了什麼樣?是像她一樣,也成了某個嬰兒的母親,在某個尋常午後,抱著孩子看展櫃里的舊物件嗎?
安安打了個哈欠,小腦袋往林溪懷里蹭。她聞到嬰兒身上特有的奶香味,混著點爽身粉的淡香,忽然覺得剖腹產的傷口沒那麼疼了。走廊盡頭的母嬰室亮著暖黃的燈,像只溫柔的眼楮。
“走,咱們去歇歇。”林溪拍了拍安安的背,轉身時又回頭看了眼銀鎖。陽光透過高窗落在鎖身上,那道細微的劃痕在光線下清晰起來,像個淺淺的吻。
她忽然明白,那些被歲月磨亮的銀器,那些被嬰兒攥緊的欄桿,那些母親手心的溫度,其實都在說同一件事——我們來過,我們愛過,我們把福氣,悄悄傳給了下一個人。
安安的小手還攥著欄桿,直到林溪把他抱遠了,那只小拳頭才慢慢松開,掌心的汗在金屬上留下個淺淺的印子,很快又被穿堂風吹干,像從未存在過。可林溪知道,有什麼東西留下了,像銀鎖上的暖光,像嬰兒睫毛上的奶漬,像她鎖骨處,那道終將淡去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