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豬的午後》
午後的陽光像融化的蜂蜜,黏稠地淌過博物館的玻璃窗。三年級二班的孩子們排著歪歪扭扭的隊伍,帆布鞋踩在打蠟地板上,發出細碎的“嗒嗒”聲,像一群剛出籠的小麻雀,翅膀還沒硬就想撲稜著飛。林老師攥著點名冊的手指泛白,額角的汗珠順著鬢角往下滑,在襯衫領口洇出小小的濕痕。
“大家放慢腳步,別踫展櫃——小明,把你的恐龍模型收進書包里!”她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喘息。上周剛接到參觀通知時,校長特意叮囑“要體現新時代小學生的精神風貌”,可此刻看著這群東張西望、隨時可能掙脫韁繩的小家伙,她忽然理解了菜市場里追著蘆花雞跑的攤主。
隊伍在漢代文物展廳中段停下時,後排突然爆發出一陣咯咯的笑聲,像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瞬間蕩開層層漣漪。林老師回頭,看見七個孩子正圍著玻璃展櫃蹲成一圈,臉貼得幾乎要和玻璃粘在一起,鼻梁壓出的紅印像給玻璃系了串糖葫蘆。
展櫃里臥著的漢代陶豬通體呈赭紅色,圓滾滾的身子像被人反復揉過的面團,兩只蒲扇似的耳朵軟軟地耷拉著,眼楮眯成兩道月牙,嘴角微微上揚,活像剛偷吃了菜窖里的紅薯,正蜷在草堆里打盹。陶土表面有細密的冰裂紋,是歲月在它身上刻下的皺紋,卻讓這尊兩千多歲的陶豬顯得愈發憨態可掬。
“它在打呼嚕呢!”穿藍色背帶褲的小男孩猛地抬起頭,鼻尖在玻璃上蹭出個白印。他叫豆豆,褲腳還沾著今早喂豬時蹭的稻草,陽光照在上面,能看見草睫上細小的絨毛。上周他在爺爺的豬圈里蹲了一下午,發現老母豬吃飽了就會這樣耷拉著耳朵,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肚皮隨著呼吸一鼓一鼓的,像揣了只小青蛙。
“哪有聲音?”扎羊角辮的女孩伸手捂住耳朵,又把臉貼得更近了些,劉海都蹭到了玻璃上。她叫朵朵,鋼琴考級那天緊張得手心冒汗,此刻卻覺得這陶豬比鋼琴老師那只總愛弓起背的波斯貓還要溫順。陽光透過展櫃的頂燈,在陶豬背上照出層細細的絨毛——其實是歲月留下的陶土顆粒,在孩子們眼里卻成了剛從泥里打滾回來的證據。
豆豆忽然扯了扯林老師的衣角,力道大得差點把她拽蹲下去。“林老師,它肚子上有個小坑!是不是跟我家小豬一樣,被弟弟揪過肚臍?”他的指甲縫里還嵌著點黑泥,是今早幫爺爺清理豬圈時蹭的。
林老師笑著蹲下來,裙擺掃過地板,帶起細小的灰塵在光柱里跳舞。她的手指輕輕點在玻璃對應陶豬腹部的位置︰“這是當年工匠做陶豬時,特意留下的透氣孔哦。就像你們的保溫杯要留個小縫,不然水會漏出來。”她忽然想起昨天備課看到的資料︰這尊陶豬出土于城郊的漢墓,腹中空空,考古隊員說可能是用來裝谷物的明器,讓墓主人在另一個世界也能有豬肉吃,有糧食囤。
“我知道!”戴眼鏡的男孩推了推滑到鼻尖的鏡框,鏡片反射著展櫃的燈光。他叫小宇,爸爸是博物館的研究員,昨晚剛給他講過漢代的“陶倉樓”。“以前的人覺得,把陶豬、陶雞埋在墓里,死了之後還能接著養豬!我爸爸說,有的漢墓里還埋著陶做的豬圈呢。”
這話讓朵朵皺起了眉頭,羊角辮上的粉色蝴蝶結跟著抖了抖。“那它會不會想家?”她上周把布偶兔子落在外婆家,半夜哭著要媽媽去拿,此刻看著陶豬眯起的眼楮,忽然覺得那不是打盹,是在偷偷掉眼淚。她伸手摸了摸玻璃,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外婆家那只總愛鑽炕洞的老貓,冬天摸起來也是這樣涼絲絲的。
豆豆卻拍著胸脯,背帶褲的扣子被震得“噠噠”響︰“它才不想家呢!你看它胖的,肯定在這里天天吃好東西。”他伸手比畫著爺爺喂豬的樣子,胳膊掄得像個小風車,“我家小豬每天要吃三頓紅薯藤,還要加兩勺麥麩,不然就會用鼻子拱豬圈門,把木頭都拱出坑來。”
他說這話時,眼楮亮晶晶的,像揣了兩顆星星。林老師知道,豆豆的爺爺在城郊開了個小養殖場,每天放學他都要去幫著喂豬、清理豬圈。上次作文課寫“我的寶貝”,別的孩子都寫玩具、寵物,只有豆豆寫的是爺爺家那只老母豬,說它“會用鼻子蹭我的手,像在跟我握手”。
二
正說著,展廳東側傳來瓷器破碎的脆響,“ 當”一聲,像有人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塊大石頭。緊接著是管理員阿姨的驚呼︰“哎呀!我的天!”
孩子們的注意力像被磁鐵吸走似的,齊刷刷地轉過頭去。豆豆也跟著扭了脖子,但很快又轉回來,他發現陶豬的前腿處有道細細的裂紋,像極了老母豬去年被柵欄劃破的傷口。那天爺爺用布條給老母豬包扎時,它也是這樣乖乖地耷拉著耳朵,連呼嚕聲都輕了許多,好像知道自己闖了禍。
“你是不是也受傷了?”豆豆對著玻璃小聲說,聲音輕得像怕驚醒了誰。他忽然想起今早出門前,爺爺正在給小豬崽斷奶,老母豬隔著柵欄哼唧,聲音又低又啞,小豬崽們擠在牆角,鼻子一抽一抽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當時偷偷抓了把玉米粒,塞到柵欄縫里,老母豬用濕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手心,癢癢的,暖暖的。
他從兜里掏出顆水果糖,是媽媽早上塞給他的獎勵,說“參觀博物館要乖乖的”。糖紙是亮晶晶的金色,印著只咧嘴笑的小熊。他捏著糖,忽然想塞進展櫃的縫隙里——就像上次小表弟摔破了膝蓋,他把最愛的奧特曼糖塞給了他,表弟立刻就不哭了。
“豆豆,要集合啦!”林老師的聲音從隊伍末尾傳來,帶著點催促的意味。孩子們已經陸陸續續歸隊,只有他還蹲在原地,像顆釘在地上的小釘子。
豆豆慌忙把糖揣回兜里,糖紙的稜角硌得手心有點癢。臨走前他又看了眼陶豬,陽光恰好移到陶豬的耳朵尖,那抹赭紅忽然變得暖暖的,像老母豬用鼻子蹭他手背時的溫度。他對著陶豬眨了眨眼,小聲說︰“我明天再來看你,給你帶紅薯藤。”
隊伍往前走時,他一步三回頭,看見陶豬還在那里臥著,耳朵耷拉著,好像真的听懂了他的話。朵朵跟在他旁邊,忽然說︰“我覺得它好像笑了。”豆豆使勁點頭,背帶褲的帶子滑到了肩膀上也沒察覺。
展廳里漸漸恢復了平靜,只剩下講解員溫和的聲音,像小溪水在石縫里流淌。林老師清點人數時,發現少了個孩子,正著急呢,就看見豆豆從陶豬展櫃那邊跑過來,小臉紅撲撲的,額頭上滲著汗。“林老師,我剛才跟它說再見呢。”他認真地說,好像那是件多麼重要的事。
林老師忍不住笑了,伸手幫他把滑下來的背帶拉好︰“那它跟你說再見了嗎?”
豆豆重重地點頭,眼楮亮得驚人︰“說了!它耳朵動了一下,肯定是跟我揮手呢!”
三
下午四點半,博物館的人漸漸少了。陽光斜斜地穿過高大的窗戶,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像誰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管理員李阿姨推著清潔車,開始逐個檢查展櫃。她頭發已經花白,梳成個一絲不苟的發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在博物館工作三十年了,這些文物在她眼里,早就不是冰冷的陶土、青銅,而是有脾氣、有故事的老朋友。
走到漢代陶豬展櫃前時,她停下了腳步。玻璃上有個小小的糖漬印,像顆被壓扁的小太陽,旁邊還有道淺淺的哈氣水痕,彎彎曲曲的,像誰在這里畫了個省略號,又像誰曾貼著玻璃說過悄悄話。
她想起下午那群孩子圍著展櫃的樣子,嘰嘰喳喳的,像春天落在枝頭的麻雀。那個穿背帶褲的小男孩,臉貼在玻璃上,鼻尖都快壓扁了,眼楮里的光比展廳的頂燈還要亮。她忽然覺得這尊兩千多歲的陶豬,嘴角的弧度好像比早上更彎了些,像個偷吃到糖的孩子,正憋著笑呢。
李阿姨拿出軟布,輕輕擦去玻璃上的糖漬。擦到那個哈氣水痕時,她的動作放得更輕了,好像怕驚擾了什麼。三十年前她剛到博物館工作時,老館長就跟她說︰“這些老物件啊,都是有靈性的。你對它們好,它們也會對你笑。”當時她只當是老人家的玩笑話,現在卻越來越覺得,這話有道理。
去年冬天,展廳的暖氣壞了,她特意給那些易碎的瓷器裹上了絨布。第二天早上一來,就發現那尊唐代的仕女俑,臉上的釉色好像更潤了些,不像前幾天那麼干巴巴的了。她跟同事說這事,同事都笑她老糊涂了,可她自己知道,那不是幻覺。
擦完玻璃,她又仔細檢查了展櫃的鎖扣,這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課。手指觸到冰涼的金屬鎖時,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孫子,跟下午那個穿背帶褲的小男孩差不多大,也總愛把糖塞給路邊的小貓小狗,說“它們也會餓的”。每次她都要嘮叨“別把衣服弄髒了”,心里卻軟得像塊。
四
傍晚六點,博物館的閉館音樂準時響起,是段舒緩的古箏曲,像流水漫過青石灘。李阿姨最後檢查了一遍展廳,關掉了大部分頂燈,只留下幾盞應急燈,在地上投下昏黃的光暈。
夜風從窗戶縫鑽進來,吹動了展廳里的窗簾,米白色的布料像水波一樣起伏。窗簾旁邊掛著幅臨摹的《千里江山圖》,風吹過的時候,好像畫里的江水真的在流淌。
李阿姨關燈的瞬間,仿佛听見空氣里飄著極輕的“呼嚕”聲,“呼——嚕——呼——嚕——”,像有誰在草堆里睡得正香。她愣了一下,側耳細听,又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風穿過窗縫的“嗚嗚”聲。
她笑了笑,搖了搖頭,大概是年紀大了,總愛胡思亂想。可心里卻覺得暖暖的,像揣了個小太陽。她鎖門時特意摸了摸陶豬展櫃的玻璃——冰涼的觸感背後,好像真藏著個圓滾滾的、溫暖的夢。
走出博物館時,夕陽正把天空染成橘紅色,雲朵像被打翻的顏料盒,紅的、黃的、紫的,層層疊疊。李阿姨抬頭看了看天,想起早上來的時候,天邊也是這樣好看的顏色。她忽然覺得,這尊陶豬說不定真的在打呼嚕呢,在只有風、只有月光、只有星星的夜里,它終于可以放下兩千多年的孤獨,像個普通的小豬一樣,舒舒服服地睡個好覺。
她慢慢往家走,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像跟在身後的老朋友。口袋里的鑰匙叮當作響,混著遠處傳來的廣場舞音樂,構成了傍晚最熱鬧的旋律。她想,明天早上開館的時候,一定要再仔細看看那尊陶豬,說不定能發現它嘴角的笑意更濃了呢。
五
第二天一早,豆豆果然跟著爺爺的三輪車來了。他揣著一把洗干淨的紅薯藤,葉子上還帶著水珠,亮晶晶的。爺爺在博物館門口的樹蔭下抽煙,看著他蹦蹦跳跳地跑進去,嘴里念叨著“慢點跑,別摔著”。
豆豆徑直跑到漢代陶豬展櫃前,玻璃已經擦得干干淨淨,昨天的糖漬和哈氣水痕都不見了。他踮起腳尖,把紅薯藤從背包里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展櫃旁邊的窗台上,那里正好有塊陽光能照到的地方。
“給你帶好吃的了。”他對著陶豬說,眼楮彎成了月牙,“我爺爺說,吃了紅薯藤,就能長得壯壯的。”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陶豬身上,給它鍍上了層金邊。陶土表面的冰裂紋在光線下像極了老人臉上慈祥的皺紋,耳朵耷拉著,嘴角微微上揚,好像真的在笑著說“謝謝你呀”。
豆豆蹲在地上,跟陶豬說了好多話,說爺爺家的老母豬昨晚生了三只小豬崽,說媽媽答應他如果這次期中考試考得好就買個新書包,說隔壁的朵朵昨天回家後畫了幅陶豬的畫,畫里的陶豬耳朵上還站著只小鳥。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陽光在他臉上跳來跳去,像一群調皮的小精靈。路過的游客笑著看這個蹲在展櫃前的小男孩,不知道他在跟一尊兩千多年前的陶豬說些什麼悄悄話,但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種純粹的、溫暖的快樂,像清晨的陽光,不灼人,卻能照亮心底的每個角落。
李阿姨遠遠地看著,沒有過去打擾。她想起自己小時候,也總愛跟院子里的老槐樹說話,說學校里的趣事,說考試沒考好的煩惱,說媽媽做的紅燒肉有多香。那時奶奶總說︰“樹是有靈性的,你跟它說,它都听得懂。”
現在她信了,不只是樹,這些沉默了千百年的文物,也听得懂。它們听著一代又一代人的故事,把這些溫暖的、瑣碎的、閃閃發光的瞬間,都藏進自己的紋路里,變成歲月的年輪,在漫長的時光里,靜靜等待著下一個願意停下來,跟它們說說話的人。
陽光越升越高,透過博物館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陶豬依舊靜靜地臥在展櫃里,耳朵耷拉著,像在打盹,又像在認真地听著什麼。窗台上的紅薯藤在微風中輕輕搖晃,葉子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撒了一把星星在上面。
這個午後,和兩千多年前的無數個午後一樣,陽光正好,歲月悠長。而這尊圓滾滾的陶豬,終于不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