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最後一場冷雨,將鄂州城下的土地泡成了腥臭的泥沼。
雨水沖刷著前幾日激戰留下的暗紅,江寧軍連營數十里,如同一條盤踞在泥濘中的疲憊巨蟒,鱗甲黯淡,喘息沉重。
中軍大帳內,李弘冀的臉色比帳外的天色更陰沉。
他面前的軍報堆積如山,每一份都像冰冷的烙鐵,燙得他心頭發焦。
赤壁被迫放棄,大軍千里轉進,非但沒能一鼓作氣奪回鄂州,反而被李從嘉反戈一擊,先鋒受挫,銳氣大喪。
更讓他心懸的是廬州,林仁肇雖勇,竟也未能一鼓而下!
十萬大軍滯留鄂州城下,每日消耗的糧秣如同無底洞,後方傳來的消息卻越來越令人不安。
“不能再拖了!”
李弘冀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筆架硯台齊齊一跳,眼中射出孤注一擲的寒光。
“傳令柴克毅!明日卯時,給我全力攻城!不惜代價,也要在鄂州城牆上撕開一道口子!”
“末將遵命!”
柴克毅抱拳領命,甲葉鏗鏘,臉上卻無多少喜色,只有凝重。
他深知鄂州城防之固,守軍之強,但皇命如山。
翌日,卯時初刻。
雨勢稍歇,天色依舊灰蒙如鉛。
沉悶的戰鼓聲如同巨獸的心跳,一下下擂動著潮濕冰冷的空氣,震得人心頭發慌。
江寧軍龐大的軍陣在泥濘中緩緩展開,如同鋪向鄂州城牆的黑色潮水。
柴克毅頂盔摜甲,立于陣前高坡,手中長劍指向那巍峨的城廓,厲聲嘶吼︰“兒郎們!破城!就在今日!先登者,賞千金,官升三級!殺!”
“殺!”
數萬江寧軍爆發出震天的咆哮,暫時壓下了對那面“李”字大旗的恐懼。
沉重的雲梯、笨拙的撞車、如林的盾牌,在無數雙踩著泥漿的腳步推動下,緩緩地、帶著死亡的氣息,涌向鄂州城牆。
城頭,一片死寂。
猩紅的永定軍旗在風中紋絲不動。
垛口之後,無數雙冰冷的眼楮透過女牆的縫隙,注視著下方洶涌而來的黑色浪潮。
張璨按刀立于城樓,眼神銳利如鷹。
梁延嗣手持強弓,隱在箭垛之後。每一個士兵都屏息凝神,等待著命令。
三百步……二百五十步……二百步!
“八牛弩,放!”
梁延嗣的吼聲如同驚雷炸響!
嗡!嗡!嗡!
數十架早已蓄勢待發的巨型八牛弩,在城頭同時發出令人頭皮炸裂的恐怖震鳴!
手臂粗細、丈余長的巨型弩槍,帶著撕裂空氣的淒厲尖嘯,如同死神的標槍,居高臨下,狠狠扎向江寧軍沖鋒的鋒線!
噗嗤!
恐怖的穿透力在這一刻展現得淋灕盡致!
巨弩輕易洞穿了數層疊加的蒙皮大盾,貫穿了盾後士兵的身體!
巨大的沖擊力將人體撕裂、帶飛,串成一串串絕望的血葫蘆!
一架剛剛抬起的雲梯被巨弩正面命中,粗壯的梯身瞬間炸裂成漫天木屑,推梯的士兵慘叫著倒下一片!
沖鋒的浪潮如同撞上了無形的礁石,瞬間凹陷下去一大塊,慘嚎聲沖天而起!
“穩住!弓箭手!壓制城頭!沖車,給我上!”
柴克毅在後方看得目眥欲裂,嘶聲狂吼。
江寧軍後陣的弓箭手倉促放箭,稀稀拉拉的箭雨射向城頭,卻被堅固的城牆和盾牌輕易擋下。
城頭的永定軍弓弩手則如同冰冷的殺戮機器,在軍官的號令下,整齊地探出垛口,精準的箭矢如同長了眼楮,專射那些推著沉重撞車、扛著雲梯的士兵!
不斷有人中箭倒下,沉重的器械失去控制,歪倒在泥濘中,阻礙了後續部隊的推進。
終于,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幾架雲梯和那輛包裹著生牛皮的巨大撞車,在無數尸體的鋪墊下,艱難地靠近了城牆!
“ 石!滾木!”
彭師亮的吼聲再次響起!
城垛後,早已準備好的士兵們齊聲發力,巨大的滾木和邊緣鋒利的沉重石塊被狠狠推下城頭!它們翻滾著、呼嘯著,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砸落!
轟!
嚓!
一架雲梯被滾木砸中頂端,瞬間扭曲變形,梯上攀爬的士兵如同下餃子般慘叫著墜落!
沉重的 石砸在撞車頂部的護棚上,發出沉悶的巨響,木屑紛飛,推車的士兵被震得口鼻溢血!
更有倒霉的士兵直接被滾落的巨石碾過,化作一攤模糊的血肉!
“火油!金汁!”
冷酷的命令沒有絲毫停頓!
一鍋鍋早已燒得滾沸、散發著惡臭的粘稠液體,混合了火油、硫磺、糞便的“金汁”,被城頭的力士用長桿鐵勺舀起,奮力潑灑而下!
嘩啦!
滾燙的、粘稠的、散發著致命惡臭的液體,如同死亡的瀑布,當頭淋在擁擠在城牆根下的江寧軍頭上!
“啊!”
淒厲到駭人的慘嚎瞬間壓過了戰場所有的聲音!
被滾油直接澆中的士兵皮開肉綻,瞬間熟了半截,更可怕的是,緊隨其後射下的火箭!
轟!轟!
潑灑的火油瞬間被點燃!
城牆根下瞬間化作一片燃燒的煉獄!
烈焰騰起數丈高,濃煙滾滾,無數渾身是火的士兵在火海中翻滾、哀嚎,最終化為焦炭!
柴克毅在高坡上看得渾身冰涼,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他親眼看著自己最精銳的先鋒營,如同撲火的飛蛾,在鄂州城下那片狹窄的死亡地帶,被各種守城器械無情地收割、碾碎!
每一次靠近,都伴隨著成片成片士兵的倒下!那城牆,仿佛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血肉磨盤!
“將軍!不能硬沖了!兄弟們……頂不住啊!”
一名渾身浴血、頭盔都被砸癟的校尉連滾帶爬地跑到柴克毅馬前,帶著哭腔嘶喊。
柴克毅看著城下堆積如山的尸體,听著那震耳欲聾的慘嚎和火焰燃燒的 啪聲,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他猛地抬頭,望向鄂州城頭。
那面猩紅的“李”字大旗下,似乎能看到一雙冰冷而嘲弄的眼楮在注視著他。
“鳴金……收兵!”
這兩個字,幾乎是從柴克毅喉嚨里擠出來的,帶著無盡的屈辱和挫敗。
淒惶的金鉦聲在江寧軍後陣響起。
早已被殺得魂飛魄散的攻城部隊如蒙大赦,丟盔棄甲,潮水般向後潰退,只留下城下那片被血與火浸透、遍布殘肢斷臂和扭曲焦尸的修羅場。
中軍大帳內,死寂得可怕。
柴克毅單膝跪地,頭盔歪斜,甲冑上沾滿了泥漿和不知是誰的血跡。
他低著頭,不敢看主位上的帝王。
“折損……多少?”李弘冀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地府傳來,冰冷刺骨。
“稟陛下……攻城……半日……”柴克毅的聲音干澀嘶啞。
“戰死……逾四千,傷者……不計其數……雲梯損毀大半,撞車……焚毀……”
“夠了!”
李弘冀猛地打斷他,胸膛劇烈起伏,臉色由鐵青轉為煞白,最後涌上一抹不正常的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