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千年古柏撕成慘白碎片,腐殖土下傳來菌絲啃噬骨節的 。藤絞斷的樹干滲出琥珀色樹脂,像凝固的淚,又像某種巨獸的涎水。
朝瑤與蓐收走在前面,身後左耳提著香燭,小九和無恙提著今日最終的收獲兩籃子瓜果蔬菜。
清水鎮山林腹地的辰榮軍撤出,山里荒無人煙。五人閑庭漫步,不像出來辦事,更像是賞月游玩。
“師妹,咱們來做什麼?”清水鎮可沒有深山妖獸,唯一的大妖,還是自己人。
“安魂。”朝瑤在原來的辰榮軍營附近找了一處坡地,“師哥,別說師妹不厚道,今日教教你鬼方的安魂招魂。”
“安魂?”蓐收挑眉,寒髓笛在指尖轉出一弧冷光,“師妹心地善良,什麼活都接?”
朝瑤輕笑,伏羲琴橫置膝上,指尖撫過琴弦時,一縷銀光如月華垂落“師哥,你那雙眼楮……”她指了指蓐收瞳中流轉的月光,“看見它們不怕吧?”
“又不是沒見過。”蓐收站在朝瑤身側,身後三人在前方點上香燭,微弱的火光像指引的光。
“山川接納你的魂,風煙誦念你的名;自然之中,永生不滅。”朝瑤的眼里映照著山林間未散盡的亡魂。
寒髓笛抵唇的剎那,蓐收呼出的白霧凝成霜花,伏羲七弦震顫,弈音叩幽。蓐收的笛聲如雪落寒江,朝瑤的琴韻似雲撥月影,第一個音裂開夜色,像冰錐刺入沸水,山林驟然寂靜。
魂火自大地升起,如逆行的流星,曳著長尾匯入雲巔。風突然靜了,只剩招魂的余韻在空氣中震顫,
朝瑤的袍袖灌滿長風,金光從她指間寸寸剝落,如柳絮赴火。那些光點追上亡魂,為他們鍍上最後一層人間的溫度。
無恙等人看見死後困在此地的士兵、獵戶、野獸、逐一顯現。
最前方的老兵摘下頭盔,露出半張被火焰舔舐過的臉。他未開口,只是將掌心貼在左胸。
“青山埋骨處,年年野棠開;此去泉台無風雪,故園春色待君歸,去吧。”朝瑤輕聲低語。
琴笛聲剎那交纏,亡魂被燈光牽引,如飛蛾聚向燈芯,卻在觸踫琴音的瞬間褪去戾氣,化作流螢四散。
笛聲忽轉低徊,仿若嘆息。最後一個音落下時,腐殖土翻涌如浪,無數白骨浮出地表,又頃刻風化齏粉。朝瑤按住震顫的琴弦,輕聲道“塵歸塵。”
蓐收接上“土歸土。”
靈契天問,霜河引月。鬼燈如漆點松花,照見荒冢舊話匣;若听地下私語聲,盡是人間未了話。
“師妹,你說我要是死了,能得你親手安魂嗎?”蓐收指尖轉動著寒髓笛,狡黠地凝視朝瑤。
“師哥,我死你都不會死。”朝瑤收起伏羲琴,站起來戲謔地回望蓐收,“一仸黃土掩風流,萬事轉頭皆成空,你至少風流萬年。”
蓐收溫潤一笑,收起玉笛,“師妹,考慮好了嗎?”
考慮什麼?朝瑤疑惑剛起就听見蓐收的話,“確定與他在一起?”
“確定啊,我認識他就知道他是什麼人。”朝瑤想起冷冰冰的某人,心里不爽,“心狠手辣、冷酷無情、孤傲桀驁、殺伐決斷。”
無恙和小九立即拉住左耳,降低存在感,豎著耳朵听。
“他這麼不好,你還和他在一起?”女子只要听說相柳之名,別說愛,接近都不敢。本以為她是對防風邶先動心,竟不知是先對相柳動了念。
“情感沒道理可講,明知不該,卻忍不住心動。”朝瑤腦海里呈現他做過的事。她說過的話,他嘴硬卻會記得,他會記得她所有喜好,變著法送給自己。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人生如月,滿而不滿,缺而不缺。完美無瑕存于幻想,不掩飾陰暗才足夠真實。”
自己當靈曜時,他帶著自己把海底玩了個遍,毒蛇冷臉卻好哄,最後都是她贏。他的性子,你就是用盡手段也不會妥協半分,她是他的例外。
鳳哥脾氣暴躁,吃軟不吃硬,好像從認識他開始,不管出于什麼原因他都向著自己。
有時候不得不感嘆緣分的奇妙,小夭想要永遠把她放在第一位的人,自己莫名其妙就找到了,以為自己是可有可無的麻煩,沒想到不知不覺成了第一位。
她問鳳哥喜歡她什麼,鳳哥說喜歡她麻煩。
他們氣人是真氣人,可人家是實干派,不靠嘴靠行動。
她提起那人時,星眸里漾開一片碎銀河,長睫垂落的陰影如雲掩孤星,可那光終究藏不住。蓐收停下腳步回眸認真地注視朝瑤,“師妹,我說我喜歡你。”
無恙和小九爹,快來,這人偷家。
左耳!!!不是師兄妹嗎?怎麼突然表明心意?
“我知道啊,你在玉山說過。”朝瑤雙手負在身後,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面向蓐收倒退著往後走。
蓐收笑著慢慢跟隨她的腳步,目光掠過她身後地面,月光下突兀的樹根。
笑意從睫下漫開,如曇花在子時綻放,瓣尖還墜著未曦的夜露。“我很高興能得到師哥的喜歡,被很好的人喜歡說明我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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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蓐收聞言拉住她,不讓她繼續倒退。
“無可挑剔的好,我也喜歡過師哥,但我們今生錯過了。”夜風卷起她未束的發絲,有幾縷纏上蓐收的衣襟,又被她耐心地一一拂開。
喜歡過?那句“喜歡過”輕飄飄的,卻像一根銀針猝然刺入穴位,讓他連呼吸都滯了一瞬。
方才還盈著笑意的眼,此刻瞳孔微微收縮,恍若夜棲的鶴被火光照醒時那一剎的驚惶。不過轉息之間,蓐收唇角已重新勾起,只是笑意未達眼底“原來……我曾離答案這麼近?”
夜風忽然轉了向。
一片枯葉打著旋兒落在他肩頭,而他凝視朝瑤的眼神,像在透過她看向某個遙遠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舊年春日。
“今生為什麼錯過?”
“如果我說我們差點成為青梅竹馬呢?如果我說當年在夜襲營就喜歡師哥呢?如果我說願此生只是靈曜呢?可惜沒有如果。師哥太好,好到我覺得不能給師哥一心一意都是對不起。”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下輩子有機會再和師哥談真正的戀愛。”
沒有好感,她不會答應與他簽訂契約。蓐收是她不得眠的夜晚,陪伴她好多年的人,身為高等神族甘願陪著她晝伏夜出。山川海澤,教她、陪她、說笑打鬧。
陪她走過許多星月皎潔的夜晚,無形中化解她在夜深人靜的孤獨。
不是不喜歡,只是他們錯過了。蓐收低笑出聲,白色衣擺掃過樹根,像個月下的謫仙。
“原來我蓐收此生最大的敗績……”他抬手虛虛一握,仿佛要抓住片消失的葉影,“不是輸給他們,是輸給了太好?”
月光忽然暗了一瞬。雲翳掠過時,他眼底最後一點星火也熄滅了,唯余一片溫潤的琥珀色,像凝固的松脂包裹住某個再不會振翅的夏蟲。
“下輩子啊……”他退後三步,笑聲卻像冰層下的暗流,表面平靜,內里早已天翻地覆。“那說定了,來世我定要早早遇見你,比夜襲營更早,比靈曜更早,騎竹馬、弄青梅。”頓了頓,又輕飄飄添一句,“順便把太好這個缺點改了。”
愛情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時機不對,再深的感情也可能錯過。有些錯過是命運?,但有些錯過,其實是可以避免的。
好在他主動過,雖有遺憾卻無後悔。
朝瑤眨眨眼,瞳中星河無聲流轉——她沒說出口的是,一字之差,有緣無分。
不是不喜歡,而是不能再喜歡。
還是那句如果,如果她是玖瑤不是朝瑤,她會自小長在五神山,與他自小相識,兩小無猜。
或許他們會像 與小夭般,一個鬧著蓐收哥哥背我,一個邊嫌棄邊蹲下身。
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
左耳低垂目光,不該听的別听。
無恙和小九對視一眼,在對方瞳孔里看見同樣的震撼他們差點就彼此多個叔。
回到府邸,前院燈火通明,金萱用過晚飯一直在院中等待,害怕錯過聖女,見到聖女與蓐收等人一起回來,立刻著急迎上去。“聖女,禹疆靈脈被封,懇求援手相助。”
蓐收听聞禹疆靈脈被封,不禁心中詫異,禹疆已算大荒排得上號的靈力高手,能戰勝他之人,這世間不超過十人,何況還能封住他的靈脈。
“蒼梧做的?”朝瑤忙碌一晚,拿起竹籃子里的瓜果隨手擦拭。
!
瓜果斷裂的清脆聲響起。
黃瓜不錯,轉手遞一根給蓐收,“嘗嘗,鮮嫩多汁。”
“吃瓜嘛,我懂。”蓐收沖著朝瑤挑了挑眉,夜襲營的身份暴露後,她經常拉著自己吃士兵的瓜。
“今日禹疆唐突,冒犯蒼梧將軍。”蒼梧的軍階在禹疆之上,現在手上無兵權卻深得太尊信任,又出自離怨應龍等老將手下,不論哪方面,禹疆都不該在辰榮軍面前挑戰蒼梧。
“蒼梧嘴上不饒人,句句都在理,讓人挑不出錯。平日連我都懟,你們招惹他做什麼。”朝瑤啃著黃瓜,沖靈曜眨了眨眼楮。
靈曜淡定跨出一大步,擋在金萱和瑤兒面前,“本王姬夜觀星象、日測地氣、掐指一算、禹疆命中注定該有此劫。”掏出一疊符咒,“這樣,您買張消災符,橫禍就變橫財。”
蓐收仔細一看,今日沒用完的存貨
小九和左耳福靈心至,消災解難。
“小殿下這是?”金萱茫然地望著小殿下,怎麼突然說到買符紙。
靈曜???非得張口來點俗物才懂?“看病要診金,算卦要卦金,大半夜不睡覺,這不是飛來橫禍嗎?”
“稍等。”金萱立即明白小殿下的意思,掏出錢袋子。看見小殿下眉頭微蹙,轉身將這次隨身攜帶的錢財全部拿出來交給小殿下。
“好 ,消災符你拿好。”靈曜把符紙遞給金萱,“燒成灰,兌點水給他喝,藥到病除。”
金萱騙錢還是挑挑人。為難地看著聖女,“此事我必然回去稟報陛下,絕不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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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她的,有用。”朝瑤愜意招呼大家回去睡覺,留下怔愣的金萱駐足在原地。
死馬當作活馬醫,金萱依照小殿下的話,符紙焚化兌水喂給禹疆喝下。溫熱的符水猶如蔓延的火焰,冰封的靈脈宛如冬雪融化,禹疆一點點恢復氣色。
“故意為之?他得罪你了?”蓐收听小師妹的話,臨走前多看一眼金萱拿著的那張符紙,邊緣處泛紅。
“ 提醒過他蒼梧的戰力,他還沉不住氣。”朝瑤忽地扭頭看向蓐收,冷哼一聲,“陛下對 太好,偏心。哪怕對 的好,始終建立在?大局穩定?的基礎上,但我還是吃醋。”
蓐收雙眸溢出笑意,這當陛下十年女兒,還真把老父親當爹了。“人家阿念與小夭都不吃醋,你吃什麼醋。”
“切。”朝瑤無語地斜眺蓐收一眼,他被他爹當成繼承人,哪懂小苦瓜的心思。“ 是人家誰呀,一位的親哥哥,一位的情哥哥,不像我們靈曜年紀小,心里只有爹。”朝瑤拽著靈曜的小辮子,“小苦瓜走,爹不親娘不愛,我們自己找樂趣。”
“哎呦!”無恙猝不及防被扯住小辮子,踉蹌跟上瑤兒的腳步。他有人愛,不用找情哥哥啊!!!
青梅竹馬,願做靈曜,朝瑤分開而論。朝瑤拽著靈曜辮子離去的背影,在蓐收眼中逐漸與記憶里某個模糊的身影重疊。
不做靈曜他們也差點成為青梅竹馬?她與師父到底什麼關系?
皓翎王對 的栽培像一把鑰匙,突然撬開了他塵封的疑惑。
她和小夭同為玉山弟子,想起兩人的名字,朝瑤,玖瑤。有個想法一閃而過,渾身血液被抽走般僵硬地望著前方。
他曾听父親說過,當年皓翎有位早夭二王姬,師父為此停朝一日,哀悼愛女早夭。
小九和左耳見蓐收震驚的雙眸,他今晚被拒絕受打擊了?
師父初見朝瑤完全不陌生,絲毫沒有作為帝王的多疑。偏袒、縱容、接受、甚至願給她皓翎三王姬的身份。
靈曜的十年,師父給予的父愛遠超當年阿念,西炎王對靈曜更是視作親孫,舐犢情深。
她沒早夭為何不入皓翎王譜?他兒時也未曾見過她。
“你怎麼啦?”蓐收復雜的眼神小九愈發看不懂,剛才都沒事,怎麼說起皓翎王突然失魂落魄。
“沒事。”蓐收淡然笑了笑,神色無異,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
他們本來是有機會相伴長大,他和靈曜的幻像出現在黑暗的房間。
“男朋友,你再墊墊腳。”
蓐收注視著自己抱著靈曜采摘桑葚的相處,白衣公子漸漸變作小時的自己,抱著變為靈曜踩在他肩頭。
那些記憶里的畫面,不是成年蓐收而是兒時的自己,她鬧他放風、她拉著他去海邊獵奇、一起掏鳥窩、一起躲在師父下朝的路上,防不勝防突然出現。
“再鬧就把你丟下去。”那些藏在玩笑里的縱容、晨起特意繞路買的蜜餞,明明近在咫尺的人,偏偏隔著一整個錯位的時空。
最後浮現的畫面,是幼年蓐收與靈曜在海邊埋下的貝殼匣子,里面藏著“等我長大,你當大將軍,我做女王姬,永遠不分開。”
她從中原歸來說長大要娶寶邶,她問自己能不能永遠當她男朋友。他笑罵她花心,她說小孩子不做選擇,只問真心。
“可笑我往日還道她性子跳脫,仗著師父與西炎王的喜愛有恃無恐,原來本該就是她的。”
爹不親娘不愛,她知曉自己身世卻故作灑脫,她與小夭和 同為王族卻未被承認的委屈,師父與西炎王的偏愛藏著彌補。
“若早知道她是師父心頭那塊剜去的肉,我”話音戛然而止。
我們本可以,但命運不允許。
蓐收者,皓翎利刃也,一生剖肝瀝膽,偏對那小苦瓜藏了三分私心。初見只道是江湖野雀,哪知原是金籠里飛失的鳳凰。
一個將真心混在禮數里,一個拿醋話掩了血脈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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