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跑過來一只白色的狐狸,眼巴巴望著她。洛願提起它的皮毛放在玉案上,丟出一顆玉髓給它。
“青丘看門不用狗,用狐狸?有錢。”洛願笑著說了一句。仰頭飲酒時,月光映在她臉頰,飛雪落在她額間,將她孤獨映照的淋灕盡致。
那白狐叼住玉髓卻不吞,琉璃般的眼珠倒映著女子仰首飲酒的剪影。酒液順著她唇角滑落,在雪地上燙出一個小小的坑,狐狸忽然伸舌接住墜落的酒滴,喉間發出幼獸般的嗚咽。
“原來是個酒鬼托生的。”她屈指彈在狐狸濕漉漉的鼻尖上,卻見它抖開蓬松的尾巴,討好地看著她。
洛願將就玉案上的玉杯,給它倒了一杯。一人一狐,各喝各的。沒一會,白狐趴在案上,雙眼濕漉漉地看著她。
“醉了?狐狸都能醉。”洛願自嘲地笑了笑。抬頭恰好看見那輪皎月,風雪落在她雙眸。
“這一世,太漫長。”洛願輕閉雙眼,感受著飛雪融化在眼眸里的冰涼。睜開眼看著狐狸,愜意地搖了搖酒瓶,“今日心情好,給你講故事。”
狐狸懵懂地看著她,蓬松的狐尾一擺一擺。
“有個少女,無意當中跌入一處幻境,幻境里有許多她從未見過的動物,她看得見它們,它們卻看不見她。少女在幻境有家人,家人也看不見她。少女懵懂無知,什麼都不懂,連幻境生存的規則也不懂。”
回憶過往,她在此世間感受到的第一抹溫暖,竟是皓翎王當初探上她命脈時,他指腹的溫度。皓翎王日日來看望嬰孩的她,將她溫柔地抱在懷里,握握她的手。
“少女遇見一個像月亮的男子,男子是幻境里第一個能真實看見她的人,男子戴著面具,她不知他長什麼模樣。兩人連名字也未真實交換過,月亮清冷不喜說話。當時月亮被烏雲遮住,少女想看月亮,努力撥開烏雲。烏雲撥開的剎那,她卻失去了月亮。”
洛願想起當初發現他能看見自己時的驚喜,那是不同于鳳姨的驚喜,鳳姨不會陪著她太久,他好似可以。
“遇見月亮的第二日,她又遇見一個像太陽的男子,男子也戴著面具,性子如火,一點即著。”
“月亮消失,太陽卻被迫留在她身邊,日月晝夜交替,少女一邊在幻境里探險,一邊尋找月亮。太陽因為是被迫,不喜少女,于是少女厚著臉皮,靠近太陽。少女第一次觸踫的雪花就是從太陽身上落下。”
洛願伸手接住飛雪,那年,她站在鳳哥的翅膀下,百年第一次真實觸踫到雪。
“月亮消失幾百年,少女找了幾百年,她也離太陽越來越近。太陽慢慢散發出溫暖,願意與少女好好相處。”
“有一日,少女找到月亮,月亮卻成為了別人的月亮,月光落在深淵。少女很失落,難受,總是偷偷去看望月亮。那時少女身邊帶著一只躲在堅硬殼子的兔子,與披著兔子皮的狼崽子,兩人都是少女的家人。”
“狼崽子與月亮不對付,兩人如同死敵。狼崽子是少女陪著長大,也是兔子最看重的人。而月亮是少女念念不忘的皎潔,少女擔心這個也擔心那個。”
“太陽因為她的擔心,每次都要罵她,她知道對不住太陽。太陽本該照耀世間,卻被迫留在低空,所以每次太陽散發灼熱的時候,少女覺得無可厚非。”
“找到的月亮,月亮不再被烏雲遮擋,而是懸于寒冰覆蓋的冰川後面。月亮像是也在找尋少女。他們好不容易重新遇見,月亮清冷孤傲,接近他的人都會感受到寒冷,少女知道是為什麼,所以甘願忍受寒冷。”
白狐听著少女絮絮叨叨講故事,望了望天際,凝視著少女的眉眼,它覺得少女像月亮般冷寂,卻又像太陽般溫暖。
它用狐爪指了指天空,嘰嘰嘰說著話。洛願听見白狐的話,看了看天空,“你喜歡月亮?”
白狐搖頭,這次用爪子再次指了指天空,隨後放下又指了指天空。
“你問我喜歡太陽還是月亮?”洛願疑惑地看著它,瞧見白狐點頭,興奮地伸出手,“狐友,咱們能無障礙交流誒,握個手。”
白狐盯著那只白皙的手,輕輕把狐爪搭在她手上。少女握著自己的爪子,上下動了動,“下次有機會我給你找狗友。”
洛願松開白狐的爪子,仰望著白雪落下,低聲說道︰“世人都想日月高懸,獨照于身。日月高掛蒼穹,本就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擁抱太陽會被灼傷,擁抱月亮則會被凍傷。”
“日月光輝之下,溫暖與皎潔,萬物生長。誰會傻乎乎想著去獨佔太陽與月亮,不如讓日月的光輝照耀更多人,讓更多人看到日月的力量。”
“日月屬于幻境里的眾人,少女如同飛雪,終究會融化。”
月光如霜,無聲地鋪滿青丘的山徑,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而單薄。飛雪簌簌而落,沾在她的發間、肩頭,仿佛時光的塵埃,一層層覆蓋著她沉寂的過往。
她仰首飲酒,酒液映著冷月,卻照不暖指尖的寒意。狐狸偎在她手邊,琉璃般的眼珠映出她寂寥的側臉。
防風邶站在遠處的松樹下,松針的陰影在他眉眼間流動。雪落進他的衣領,化作冰涼的觸感,卻遠不及心底蔓延的鈍痛。他想伸手拂去她眉間的雪,可最終只是攥緊了拳,任由指節發白。
有些孤獨,注定只能旁觀,無法分擔。
月光與雪,一個清冷,一個蒼茫,而他們之間,隔著一整個無法回溯的曾經。
九鳳大口喝著烈酒,腦中閃過幾百年的記憶。酒壇砸在青石上迸裂脆響,九鳳的指腹碾過玉片鋒利的邊緣。她說“太陽本該照耀世間”時,喉間的烈酒突然燒成岩漿。
什麼破故事,雪?光熾處雪歿為煙靄。他們之間,明明是他融化,她還得活成王八的故事。
他望著明月,日升月落,月升日落,亙古如斯。而那一瞬——朝陽與皓月同懸天際,如神明落筆,在時光里寫下永恆。
驚鴻一瞥的相遇,比恆常更令人悸動。
焚盡八荒的烈日,遇見新雪。他們之間,橫亙著永恆的距離。
這世上最鋒利的劍斬不斷宿命,最烈的酒澆不滅回憶。
曜日灼八荒,新雪赴焰光,皎月隱重淵,灼灼其華,皎皎易散。兩相望處,光銷雪歿,終成雲漢迢迢。
兩人一個眼中燃著焚天的怒意,一個眸底沉著永夜般的靜寂。
同時听清她最後的低語,“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寒夜凝霜,皎月凌空。瓊英紛墜,碎玉飛瓊,乾坤一色。冰輪瀉輝,清光如練,雪映月華,月照雪影,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獨飲一晚,他站一晚,他思一夜。
下半夜,太夫人發起高熱,意識游離于清醒與迷離之間,時光仿佛被拉長,分秒皆如年歲漫長。耳畔偶有虛幻之音,似夫妻之細語,又似母子之溫言,實則皆為幻影。
咽喉干涸,似有烈焰灼燒,每一下吞咽,皆如刀割。寒意突至,縱裹三層錦被,仍難阻牙齒之顫栗。須臾之間,又陷入烈焰火海,痛苦難當。
太夫人微睜雙眸,意識朦朧間看見兩道忙碌的身影,擦汗、喂水、額頭敷貼涼帕。
一絲清明,如風中殘燭,搖曳不息,聲音嘶啞地喚著,“篌兒、 兒。”
涂山篌指節發白地絞著冷帕,見祖母喉間吞咽如吞劍,恨不能以身代之。盆中泉水已換過七回,每听榻上一聲痛吟,便似有鈍刀在心頭剜肉。
听見奶奶的聲音連忙走到榻前,“奶奶,好點了嗎?”
“奶奶,我在。”涂山 捧盞的手微微發顫,蜜水從龜裂唇紋滲入時,恍見幾百年前那雙為他系長生縷的玉手。
“好孫兒,這一世,是奶奶對不起你們。”太夫人如在彌留之際,萬般不舍,千般不甘,侵上心頭。
兩人見奶奶稍微清醒,開口第一句猶如遺言。今夜奶奶受的折磨、痛苦、慶幸取蠱及時,奶奶此後不用日日受此大罪,又恨未曾讓奶奶安享余生。
忽聞對不起三字,篌眼中血絲如網, 衣襟前淚痕似冰。兩人喉間驟然哽咽,方知悲慟至極時,人當真會嘔血錐心。
“如有來世,我願只做你們的奶奶,而不是涂山太夫人。”太夫人氣若懸絲說完,便又陷入混沌。
兩人心急如焚,待蛇莓兒再次查看,兩人才稍安心。涂山 與涂山篌不經意間視線互踫,涂山 率先避開涂山篌的眼神,“我去看看湯藥。”忽然手中玉盞被奪過,“我來,你從未伺候過病患。”
涂山篌拿著玉盞走向一邊,查看起陶銚里的湯藥。涂山 錯愕地注視著涂山篌的背影,今夜好似有些東西變了。
他仿佛看見,當年大哥在病入膏肓的母親榻前侍疾的模樣。
藥氣沁潤著涂山篌的眉眼,當年母親對他的折辱打罵歷歷在目,他日夜期盼母親能賜予自己一絲母子溫情。
奶奶今夜的話,朝瑤的話,回蕩在耳邊。忽憶兒時發熱,奶奶徹夜抱他于懷哼曲安撫,今曲猶在耳,奶奶已枯槁若風中殘燭。母親曾遍尋名師,教導他成才,並未將他養廢。
幼年的涂山篌,活潑好動,母親每每得知他受傷,一邊訓斥他,一邊催促醫師替他包扎傷處。
他對于母親就是一把刀,日日被迫養在身邊的一把刀,日復一日地提醒。提醒她是個被拋棄,被背叛,為了涂山家的輝煌被犧牲的的女子。
天光破曉,洛願見巫王還未醒,抓緊時間去看了一次太夫人。悄無聲息飄進屋內,瞧見涂山篌與涂山 一左一右趴在太夫人榻前小憩。
瞅著榻前虛弱的老太太,真是命不同,福不同。假如她當年不強迫將涂山篌記入涂山夫人名下,偏愛涂山篌多過涂山 ,哪有這些破事。
這次情願妥協半分,說來說去還是因為涂山氏的昌盛。
太夫人醒來看見倆孫子趴在她榻前,神色動容,天之驕子的倆孫子,因為她的一個決定,你死我活。
諸多算計籌劃,算不到身後事。
手剛抬,涂山篌與涂山 立馬驚醒,焦急地看著奶奶。太夫人看見兩人一般無二的緊張著急,慈祥地笑著。
“我沒事了,你們去喚九大長老過來,順便去請聖女。”
兩人見奶奶醒來立馬開始操心,不由得勸她等幾日也無妨。“去吧,只要你們能做到那日答應之事,撐起涂山氏,我此後不會輕易過問族中之事。”
洛願被請過去,蛇莓兒昨日得見族中大巫。此刻不需要伺候太夫人,便陪在大巫身邊,問起百黎家中人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