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未消的七八月間,郭嘉自翊京風塵僕僕趕至荊州襄陽。
府門前,王鏡竟親自執傘相迎。
“奉孝舟車勞頓,辛苦了。”
郭嘉揚眉輕笑︰“坐馬車倒不打緊,這一路顛簸受累的是拉車的馬,我倒清閑。只是荊州這暑氣,可比中原烈多了。便是真有塊冰雕雪琢的人兒,怕也要被這日頭曬化了去。”
王鏡聞言失笑︰“已備下了接風宴,先吃些東西,過後沐浴一番,便能涼快些。”
穿過幾重院落,二人來到一處臨水的涼亭。亭子四周垂著輕紗,微風吹過,紗簾輕舞,帶來絲絲涼意。亭中已擺好了酒菜,多是些清涼解暑的時令果蔬,還有幾道清淡小菜。
二人邊吃邊聊,多是些沿途見聞和軍情要事。郭嘉注意到王鏡雖然言笑晏晏,但眉宇間仍有一絲疲憊之色,想必是為了益州之事日夜操勞。
…
接風宴後的浴房里,氤氳著薄荷香氣,郭嘉披著素紗中衣踱出,發梢在衣襟上洇出蜿蜒水痕。
忽覺滿室沁涼,但見廳中陳設皆是消暑巧思︰
房間中央懸著個精巧的木制裝置,輕輕拉下手柄,上方的扇葉便隨之轉動,將習習涼風送到屋子各處。
角落里擺放著一個巨大的青銅冰鑒,里面堆滿了晶瑩的冰塊,散發著絲絲寒氣。案頭酸梅飲浮著碎玉般的冰碴。
王鏡正臥在透雕竹簟上小憩,腕間象牙柄紈扇半掩芙蓉面。
郭嘉俯身時,未束的烏發如垂瀑掃過王鏡鼻尖。她睜眼見懸在咫尺的含情目,忽覺唇上一涼。唇已被他輕輕含住。
一吻結束,郭嘉微微拉開距離,輕聲道︰“山迢迢,水迢迢……風蕭蕭,雨蕭蕭,錦字回文慰寂寥。歸期何日招?”
“朝思君,暮思君……江之濱,海之濱,萬里征帆一片雲。何時共展衾?”
他執起王鏡的手,指尖輕劃過她的掌心,低聲念起舊句。
“主公在信中問‘何時共展衾’,嘉以為,不如此時共展衾吧。”
此刻回答化作纏綿的吮吻。
王鏡反手將人壓進簟席,指尖劃過他凝著水珠的鎖骨,兩具沁涼身軀交疊處卻燃起灼灼火苗。郭嘉在迷蒙中感覺自己仿佛成了一方墨,在研磨下漸漸融化,漸漸暈開濃黑如夜色的溫潤汁水。
雲收雨歇後,王鏡倚著玉枕淺眠。郭嘉執起狼毫在素紙上勾畫,忽覺頸後微癢——原是王鏡以指尖繞著他散落的發梢。
“奉孝偷寫什麼?”她下頜抵在他肩頭,呼吸掃過耳廓。
郭嘉筆尖一頓,笑道︰“臣在想,主公如今該早早謀劃登基之事了,正擬一份勸進表呢。”
王鏡輕笑出聲︰“說實話。”
“好吧,其實是在寫勸降表,勸降益州劉璋。”
“勸降表?”
“正是。”郭嘉將寫了一半的文書推到王鏡面前,“如今主公已佔據大壁江山,十三州只剩下益州一州未取,天下形勢已然分明。劉璋雖據險而守,但終究獨木難支。若能不戰而屈人之兵,豈不美哉?”
王鏡仔細閱讀著紙上的文字,郭嘉則叼著筆頭,觀察她的反應,筆桿在齒間輕轉。
王鏡最終評價道︰“文采斐然。天命攸歸一詞,我最喜歡……但劉璋會接受嗎?”
郭嘉取下口中的筆,正色道︰“只要他稍微有點腦子,看清形勢,就會選擇主動投降。益州雖險,但以一州之力對抗天下,無異于以卵擊石。況且……”
他頓了頓,“劉璋性格溫仁懦弱,非雄主之才。與其負隅頑抗,不如獻城投降,或可保全宗族。”
王鏡沉思片刻,手指輕輕敲擊案幾︰“若他不降呢?”
郭嘉眼中閃過一絲銳利,“那便只能兵戎相見了。不過嘉以為,此表送去,至少有七成把握。”
王鏡點點頭,突然話鋒一轉︰“你方才說的勸進表……雖然時機未到,但確實也該考慮了。”
郭嘉會意一笑︰“主公明鑒。天下歸一之日不遠,名分早定,人心早安。”
……
孫策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一身戎裝還未卸下,額頭上還帶著趕路後的汗珠。他臉上原本帶著的爽朗笑容在看到室內景象的瞬間凝固了。
他向來不常來這處別院,每次來時王鏡總是獨自一人,或讀書或小憩,從未想過會撞見這樣的場景。只見郭嘉低頭專注文字,王鏡的手指無意識地繞著郭嘉的耳墜打轉,姿態親昵,同坐一席,兩人不說一句話,看起來卻要好得很。
孫策喉結動了動,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麼尖物輕輕刺了一下,又麻又癢,說不清是氣還是別的。
郭嘉最先反應過來,從容放下毛筆,點頭示意︰“孫將軍。”
王鏡收回手,神色坦然,只是自然地整了整衣袖,語氣如常地問︰“伯符怎麼突然來了?”
孫策喉結又滾動了一下,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剛從江東回來,帶了些時令鮮果,想著……”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神在兩人之間游移,“沒想到郭祭酒也在。”
房間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冰鑒散發出的冷氣此刻顯得格外刺骨,孫策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注意到案幾上散落的紙張、郭嘉半干的長發、王鏡松散的衣襟,還有兩人之間那種不言而喻的默契……每處細節都像針一樣扎著他的心。
王鏡瞥見孫策手中確實提著一個竹籃,里面隱約可見水靈靈的楊梅,便起身相迎︰“正好,你帶了南方的鮮果,今日可以好好品嘗一番。”
郭嘉站在案幾旁,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重新坐下,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案上的文書。
“伯符一路辛苦,先坐下歇息吧。奉孝,把你寫的東西給伯符看看。”
孫策僵硬地坐下,刻意選了離郭嘉較遠的位置。他接過王鏡遞來的紙張,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文字上,卻發現眼前字跡模糊一片,根本無法靜心閱讀。
“勸降表?”他勉強辨認出標題,聲音有些干澀。
郭嘉點頭︰“正是。兵者,詭道也。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下攻城。若能以一文而省萬軍之力,何樂不為?益州之事,若能不動兵戈,自是上策。”
孫策終于找到了發泄情緒的出口,冷笑道︰“劉璋雖非雄主,但益州地勢險要,豈會輕易投降?奉孝未免太過樂觀。”
他聲音里帶著武將的果決,“水軍已在巴丘一帶布好陣勢,戰船列陣齊整,糧草軍械也備足了,只等主公一聲令下,便可直抵益州邊境。劉璋若識趣便罷,若是頑抗,咱們順勢拿下便是。”
話一出口,他便後悔了。這明顯的敵意與平日的他大相徑庭。王鏡微微蹙眉,而郭嘉卻不動聲色,只是輕輕摩挲著耳畔,方才王鏡把玩的那只赤金耳墜,墜子是一尾精巧的小魚,魚身鱗片以細如發絲的金線鏤刻,每一片都泛著流動的光澤。魚眼處嵌著兩粒碧玉,隨著主人的動作輕輕晃動,恍若在水中游弋般活靈活現。
“孫將軍所言極是。”郭嘉語氣平和,“故此文只是嘗試,若不成,再議兵事不遲。”
王鏡適時介入︰“兩位所言皆有道理。伯符的水軍繼續施壓,奉孝的勸降表即刻送出。雙管齊下,讓劉璋明白頑抗無益。”
“十日內若無回音,再議出兵之事。”
方才之事,王鏡在旁看得分明,忍不住搖頭笑了︰“你們兩個啊,也太促狹了。不過是議事,倒像是要爭個高低似的。”
她語氣帶著幾分戲謔︰“我瞧著你們這針鋒相對的樣子,倒想起件事……若是將來真把你們放在一處宅子里,怕是房頂都要掀了。”
郭嘉聞言低笑出聲,伸手將垂落的發絲別到耳後︰“主公說笑了。真要在一處,我自會讓著伯符。”
“誰要你讓?”孫策立刻揚聲,下意識反駁,隨即又繃不住抿了抿唇角,“不過……看在主公的面子上,倒也能井水不犯河水。”
…
議事結束後,孫策大步離去。
王鏡輕嘆︰“伯符性子急,你別往心里去。”
郭嘉搖頭笑道︰“孫將軍真性情,何過之有?倒是嘉,總惹他不快。”
“你二人于我,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缺一不可。”
郭嘉低頭看著王鏡近在咫尺的面容,輕聲道︰“殿下放心,嘉明白。”
郭嘉早已知道,這世間有些人,生來就不會被一隅情愛困住。
就像這天邊的雲,只能欣賞,難以獨佔。
可他偏就貪戀這點欣賞的緣分。
若不能做那唯一的觀雲人,便做托雲的風也好,隨雲的霞也罷。
無論以什麼身份,能成為她最需要的那個人,能留在這朵雲的光影里,便已是幸事。
王鏡話鋒一轉,忽然說道︰“說起來,文若與你相處就很好。何以對他人……”
郭嘉桃花眼微眯,難得露出幾分少年意氣,連眉梢都帶著點不服氣的輕揚。
“我跟文若年少相知,又是早早一起跟了主公,哪里能一樣。”
“好在主公疼我,不論以後有了誰,嘉都在主公心里。”
他嬉笑著握住王鏡的手,很篤定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