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流轉，轉眼已是秋冬。
建安二年十月，北風卷著枯葉掠過徐州城頭，將袁軍的營帳吹得簌簌作響。
三個多月的圍城戰拖得袁軍筋疲力盡，士兵們裹著單薄的鎧甲瑟縮在帳中，凍裂的手連弓弦都拉不穩，連日的饑寒與焦慮，讓曾經悍勇的隊伍染上了濃重的疲態。
反觀徐州城內，卻是另一番景象。呂布、關羽依著賈詡的計策，時而出擊擾敵，時而閉城休養，將士們養精蓄銳，糧草也因劫掠袁軍糧道而日漸充足。
城頭的守軍裹著厚實的棉甲，握著兵器的手穩健有力，眼神里的銳氣，反倒比初戰時更盛。
這日清晨，袁軍再次擂鼓攻城。顏良、文丑親自披甲上陣，他們知道寒冬將至，若再拿不下徐州，大軍唯有凍死餓死一途。
顏良一馬當先沖向城門，大刀舞得如狂風驟雨，誓要在今日撕開一道口子。
城門洞開，關羽提著青龍偃月刀縱馬而出，怒目圓瞪。
“顏良，可敢一戰！”
他聲如洪鐘，震得袁軍陣腳微亂，竟欲于萬人之中斬敵將首級。
顏良怒喝一聲迎上前去，兩人馬打盤旋，刀刃相擊的脆響在曠野上炸開，轉眼便斗了三十余合。
顏良本就久戰疲憊，此刻越斗越覺力怯，招式漸漸散亂。
關羽看準一個破綻，猛地將刀一橫，刀背重重磕在顏良刀鋒上——顏良只覺手臂一麻，武器險些脫手，胸前空門大開。關羽眼中寒光一閃，偃月刀順勢劈下，眼看就要斬落顏良首級，余光里忽然沖出一道黑影。
是文丑！
他見顏良遇險，提槍拼死撞來，硬生生架住了關羽這勢大力沉的一刀。刀鋒擦著文丑的脖頸劃過，帶起一串血珠，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瞬間綻開，鮮血順著衣領汩汩流下。
“撤！”
顏良驚出一身冷汗，一把抱住搖搖欲墜的文丑，嘶吼著指揮親兵上前掩護。袁軍士兵撲上來，用身體擋住關羽的追擊。
城頭觀戰的呂布撫掌大笑︰“雲長這一刀，當真驚鬼神！”
賈詡站在一旁，望著袁軍倉皇退去的陣型，輕聲道︰“顏良、文丑一傷，他們的銳氣，算是折盡了。”
……
帳內燭火搖曳，映著文丑脖頸上那道深深的傷口，血沫還在不斷往外滲。
顏良抱著他跪在榻前，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帳外請來的幾個郎中圍著傷口看了又看，最後都垂著頭搖頭︰“將軍，這傷……都見了命脈，神仙難救啊。”
“住口！文丑還活著！你們再看看！”顏良紅著眼去捂文丑的傷口，卻被對方虛弱地推開。
文丑喘著氣，血沫從嘴角溢出，聲音輕得像風中殘燭︰“兄長……別白費力氣了……若我走了，你……你便辭官回鄉吧……守著田畝，平安一生……”
“別說了！”顏良死死攥著他的手，指節泛白，“是他們醫術不精，我已經派人去找了……一定會找到更好的大夫……”
正爭執間，帳簾被撞開，幾個士兵押著三位醫女闖了進來︰“將軍！亂軍里抓的！她們是王鏡軍中的醫官，據說醫術了得！”
那三位醫女身著素色襦裙，雖被捆綁著，眼神卻鎮定，為首的女子抬頭道︰“放開我們！若想救他，便信醫者的規矩。”
顏良此刻別無選擇，咬牙道︰“若能救他，金銀珠寶任你們要！若是耍花樣，我不會放過你們。”
醫女們卻不理會他的威脅，只讓士兵取來烈酒、沸水與干淨的麻布。
為首者先將一把小刀浸入沸水中煮得冒泡，又用烈酒擦拭文丑的傷口周圍，動作利落得讓顏良心驚。
“按住他。”她對顏良說，隨即取出一小包褐色藥粉，“這是麻沸散，能減些痛。”
藥粉混著水液灌入文丑口中，不過片刻，他便昏沉過去。醫女執刀劃開皮肉邊緣的爛肉，另兩人迅速遞上針線，尤其那線竟也是用烈酒煮過的。
顏良眼睜睜看著她們用細針穿過文丑的皮肉，一針一線將外翻的傷口縫合，動作穩得不像在縫補人命，倒像在織就一幅精密的錦緞。
最後，為首的醫女撒上一層白色藥粉，用浸過藥汁的紗布層層裹住傷口，“這是我們珍藏的仙藥，每日換一次，莫讓傷口踫水。”
顏良守在榻前，一夜未合眼。
燭火燃盡時，天已蒙蒙亮，榻上的文丑忽然咳嗽了一聲，緩緩睜開眼。他動了動脖頸，雖疼得皺眉，卻真切地活著。
“你醒了！”顏良撲過去，聲音哽咽，“昨日若不是你橫身擋那一刀，此刻躺在這里的，早就是我這顆項上人頭了！”
文丑艱難地側過頭，脖頸的牽扯讓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氣，卻仍扯出個虛弱的笑︰“兄長說的什麼渾話。自少時一同從軍，你護我多少次？如今不過是我還你一次，該當的。”
顏良眼眶泛紅，猛地別過臉去，喉結滾動半晌才啞聲道︰“胡說！你的命比什麼都金貴！我早說過，要同你一起功成名就，回河北老家蓋一座大宅院，日日喝你釀的米酒……”
“那米酒……怕是要等些時日了。”文丑咳了兩聲，目光落在自己被紗布裹得嚴實的脖子上，忽然低低笑了，“去請那些醫女來。”
醫女們進來時，正撞見文丑望著帳頂出神。
“王鏡的人，倒救了我這條命。”他哂笑一聲，語氣復雜，“我日日喊著要取她首級，到頭來卻靠她教出的醫術活下來……這世道，真是有意思。”
顏良沉聲道︰“此恩我記著。來人，取百兩銀子相贈，送她們出營。”
為首的醫女卻擺手︰“將軍不必如此。丞相說，醫者天職，不分敵我。”
她頓了頓，目光清亮，“丞相還說，刀劍能傷人，醫術能救人，若有一日天下太平，誰都不必再受這刀兵之苦。”
文丑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久久沒有說話。
帳外的北風還在呼嘯，他忽然想起軍中流傳的話，王鏡精通青囊之術，能活死人肉白骨，被士兵們稱作“青囊仙”。從前只當是謠言，如今親身體驗，才知傳言非虛。
“兄長，”文丑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這樣的對手……真能贏嗎？”
顏良啞然。有些敬意，原是無關立場的，就像此刻，他竟真的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對手，生出了一絲難以言說的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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