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軍營中篝火漸次亮起。
王鏡獨坐帳中,一襲素白錦袍,衣襟處繡著暗銀色的雲紋,隨著燭光的映照若隱若現。
帳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輕緩卻帶著幾分雀躍。
“主公還未歇息?”郭嘉掀簾而入,青色衣袂帶進一縷夜風。
王鏡抬眸,正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在等我的謀主。”
“奉孝,此次多虧你的妙計。若不是你提前預判敵軍動向,在梁國設伏,這場仗怕是要費些周折。”
她執起案上的青瓷酒壺,手腕轉動間,琥珀色的液體緩緩注入杯中,“今日大捷,奉孝當飲此杯。”
郭嘉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作狡黠的笑意。
“主公平日連藥酒都要數著滴給我,今日竟舍得拿出珍藏的枇杷釀?”
他接過酒杯時,修長的手指不經意擦過王鏡的手背,觸感略帶冰涼。
“僅此一杯。”王鏡故作嚴肅地抿了抿唇,卻不掩飾眼角的笑意。
她今日未束發冠,烏黑的長發用一根銀簪松松挽起,幾縷碎發垂在頰邊,襯得她輪廓分明的臉龐愈發清麗。
郭嘉輕笑,輕抿一口,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角。“好酒。”
“不過……縱有千般佳釀,也抵不過主公給予的信任,唯有這般毫無保留的托付,足以讓嘉沉醉一生。”
他眸光忽明忽暗,陡然迸發出泠泠清光。平日里漫不經心散漫慣了的人,一旦認真起來,竟格外動人心弦。
王鏡忽而低笑出聲,笑聲如春風掠過新雪,融開眼底經年不散的霜色。
“奉孝這番話,倒比石蜜還要甜三分。”
帳外傳來巡邏士兵的腳步聲,郭嘉忽然壓低聲音,湊近王鏡。
他薄唇輕啟,帶著幾分戲謔︰“說來有趣,曹孟德此刻,怕是正在帳中摔杯子呢。”
“戲志才定在勸他勝敗乃兵家常事,程昱怕是已經在寫討伐檄文了。”
王鏡饒有興致地追問︰“依你之見,這二人究竟如何?”
郭嘉聞言,眸光微黯,佯裝嗔怪道︰“主公麾下能人輩出,何必又惦記著別家謀士?莫非在主公心中,我竟不及他們?”
王鏡不禁莞爾︰“奉孝莫要打趣。你料事如神,決勝千里,無人能及。我不過是好奇,想听你評點一二。”
郭嘉這才展顏,正色道︰“戲志才心思縝密,謀慮深遠,但過于謹慎,有時難免錯失良機;程昱膽識過人,行事果決,卻又稍顯急躁,易中他人圈套。”
戲志才的謀略像繡花,針腳細密卻容易自縛;程昱的計策如快刀,鋒利卻易折。
說罷,他仰頭飲盡杯中酒,眼中閃過一絲自信。
“若論算無遺策,他們終究差了幾分火候。”
王鏡看著眼前意氣風發的青年謀士,心口也翻涌起一股熱意。
燭光在郭嘉飛揚的眉梢鍍上金邊,那眉眼間的肆意與史書中寥寥幾筆的記載重疊,又在某個瞬間徹底鮮活。
她忽然想起史書里曹操赤壁大敗後痛哭“若奉孝在,不使孤至此”的記載,此刻卻化作了截然不同的光景。
如今郭嘉眉間鋒芒盡是為她而露,運籌帷幄的智謀盡數傾注于逐鹿天下的大業。
這雙翻雲覆雨手,如今只為她一人攪動風雲。
燭光下,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
“什麼?!妙才敗了?!”
洧水大營內,曹操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竹簡、硯台、茶盞被震得嘩啦翻倒,墨汁潑濺一地。
“是……夏侯將軍中了埋伏,兵敗被俘……”傳令兵跪伏在地,聲音顫抖。
曹操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突然抓起手邊的青銅酒樽,狠狠砸向帳柱!
“砰——”一聲巨響,酒樽滾落在地。
“廢物!都是廢物!”他怒吼道,聲音里夾雜著憤怒與一絲難以察覺的恐懼,“兩路出兵,兩路皆敗!這王鏡……當真如此難纏?!”
帳內眾謀士噤若寒蟬,無人敢應。
曹操跌坐回席,手指死死掐著太陽穴。
自出兵以來,洧水一線寸步難進,夏侯淵更是全軍覆沒!這王鏡,莫非真有鬼神相助?!
就在此時,帳外又一陣急促腳步聲傳來。
“報——揚州孫策、呂蒙率水軍北上,劫我軍糧道!糧草損失過半!”
“什麼?!”曹操眼前一黑,猛地站起,卻又踉蹌後退兩步,跌坐在榻上。
“主公!”典韋、曹仁等人慌忙上前攙扶。
曹操卻已听不清他們的呼喚,只覺天旋地轉,耳邊嗡嗡作響。
“王鏡……王鏡……”他咬牙切齒地念著這個名字,突然喉頭一甜,“噗”地噴出一口鮮血,仰面昏死過去!
……
“父親!父親!”
恍惚中,曹操听到有人焦急呼喚。他艱難地睜開眼,視線模糊中看到長子曹昂通紅的雙眼。
“子修……”
環顧四周,卞夫人正用帕子拭淚,環夫人抱著年幼的曹沖低聲啜泣,其他兒女也都紅著眼眶站在一旁。
“都……出去……”曹操虛弱地揮了揮手,聲音嘶啞,“子修留下……”
眾人不敢違逆,紛紛退出內帳,只留下曹昂一人。
曹昂連忙端來湯藥,小心扶起父親︰“父親,藥還溫著,您快服下。”
曹操就著兒子的手喝了兩口,苦澀的藥汁讓他眉頭緊鎖,但頭疼確實緩解了幾分。
曹昂猶豫片刻,終于低聲道︰“父親,事已至此……不如……我們降了吧?”
“你說什麼?!”曹操猛地抬頭,眼神銳利如刀。
曹昂連忙解釋︰“王鏡勢大,挾天子以令諸侯,已據大半天下。況且她曾救過祖父和堂弟,與我家有舊……若我們投降,她應當不會苛待……”
曹操厲聲打斷︰“糊涂!你當那是過家家?我們已與王鏡兵刃相見,被她斥為叛逆!她麾下謀士早將我等罪狀刻在檄文上昭告天下,此刻投降,便是案板魚肉!”
“為父若降,你兄弟姊妹數百口,誰來護佑?”
“你以為投降就能保全家族?天真!屆時隨便一個罪名,就能讓我曹氏滿門覆滅!”
曹昂沉默。
曹操長嘆一聲,疲憊地靠在榻上︰“況且……為父不甘心啊……”
他望向帳外,漆黑的夜色中仿佛浮現出他半生征戰的畫面——少年時立志報國,青年時討伐董卓,中年時逐鹿中原……
縱橫半生,難道就這樣認輸?
曹昂憂心忡忡︰“可如今糧道被斷,軍心不穩,再僵持下去……”
“那就撤兵。”
曹操突然道,眼神恢復了幾分梟雄的銳利,“既然啃不動這塊硬骨頭,那就暫避鋒芒,保存實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冷笑一聲︰“袁本初想讓我當馬前卒消耗王鏡,如今算盤落空,也該輪到他頭疼了!”
“父親的意思是……退回兗州?”
曹操沉聲道︰“不錯。你代我修書一封給袁紹,就說我軍損失慘重,需回兗州休整。至于聯盟之事……日後再議!”
曹昂點頭應下,卻又忍不住問︰“那妙才叔父他……”
曹操眼神一暗,沉默良久,才緩緩道︰“妙才被俘,王鏡既未殺他,想必另有所圖……暫時,不必管了。”
他說完這句話,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
窗外,秋風蕭瑟,卷起一片枯葉,飄向遠方。
這一退,天下棋局,又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