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明遠站在醫院走廊的繳費窗口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疊厚厚的單據。三個月來的第六次化療,賬單上的數字比上次又多了三千七百元。他盯著那個數字看了很久,直到眼前出現重影。
"許先生,您是刷卡還是現金?"窗口後的工作人員問道,聲音里帶著程式化的禮貌。
"刷卡。"許明遠從錢包里抽出那張已經磨損嚴重的信用卡,這是他們夫妻倆最後的透支額度了。
機器發出刺耳的滴滴聲,刷卡失敗了。許明遠的手心沁出汗水,他又試了一次,依然失敗。後面排隊的人開始不耐煩地咳嗽。
"可能是磁條消磁了,我換一張。"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從錢包深處摸出甦晴的副卡。
這次交易成功了,但許明遠知道,這張卡也快接近限額了。他收起小票,像揣著一塊燒紅的炭,匆匆離開了窗口。
醫院走廊永遠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許明遠靠在電梯旁的牆上,從口袋里摸出藥盒。自從確診後,他隨身攜帶的止痛藥比鑰匙還重要。藥片黏在舌根,苦澀迅速蔓延開來,就像他現在的生活。
手機震動起來,是甦晴發來的消息︰"檢查結果怎麼樣?晚上想吃什麼?我早點回來做。"
許明遠盯著屏幕,拇指懸在鍵盤上方。他想說"一切都好",但謊言在喉嚨里哽住。最終他只回復︰"指標穩定,想吃你做的紅燒魚。"
電梯門打開,里面擠滿了人。許明遠退後一步,選擇走樓梯。六層樓的高度讓他的肺部像被火燒一樣疼痛,但他需要這段時間來調整表情,準備好面對甦晴的笑容。
走出醫院大門時,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五月的風裹挾著城市特有的燥熱和汽油味,許明遠站在公交站台,看著一輛輛私家車從面前駛過。他想起自己那輛為了湊醫藥費而賣掉的二手大眾,想起甦晴每天擠地鐵時越來越深的黑眼圈。
公交車搖搖晃晃地來了,許明遠擠在人群中,緊緊抓住扶手。一個孕婦站起身給他讓座,他尷尬地搖頭拒絕,卻在下一個急剎車時差點跌倒。最終他在那位孕婦堅持下坐下了,感覺自己像個沒用的廢人。
車窗外,城市一如既往地喧囂。廣告牌上笑容燦爛的明星舉著最新款手機,寫字樓里走出西裝革履的白領,路邊小販吆喝著十元三斤的草莓。世界運轉如常,只有他的生活脫了軌。
許明遠提前兩站下車,走向菜市場。甦晴喜歡吃魚,尤其是鯽魚炖豆腐。以前他總是嫌麻煩,現在卻願意花半小時挑最新鮮的一條。
"老許,又來給媳婦買魚啊?"魚攤老板熟絡地打招呼,"今天這條不錯,給你留的。"
許明遠微笑著點頭,看老板熟練地刮鱗去內髒。以前他從不記得菜市場攤主的名字,現在卻連他們家孩子上幾年級都一清二楚。
"四十二,給四十就行。"老板把魚裝進塑料袋,"你臉色不太好,多補補。"
許明遠道謝,又買了塊豆腐和一把小蔥。經過水果攤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稱了半斤女兒最愛吃的草莓。十五元,相當于他一天的口服靶向藥價格。
回到家時還不到四點,許明遠把魚放進水池,開始淘米煮飯。廚房窗台上擺著一排藥瓶,在陽光下像一隊沉默的哨兵。他按照醫囑取出晚上要吃的藥,數了數,還剩三天的量。
客廳里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甦晴今天回來得比平時早。許明遠迅速調整表情,做出輕松的樣子︰"這麼早?魚還沒下鍋呢。"
甦晴放下包,臉色比早上出門時更加疲憊。她脫掉外套,露出里面那件許明遠熟悉的藏青色西裝——她最貴的一套職業裝,只在重要場合穿。
"今天不是去公司了嗎?"許明遠隨口問道,手上的動作沒停。
甦晴的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嗯,去拿些東西。"她走過來,從背後抱住許明遠,把臉埋在他肩膀上,"檢查真的沒問題?"
"醫生說腫瘤標志物降了一些。"許明遠選擇性地說出部分事實,"就是有點貧血,開了點補血的藥。"
他感覺到甦晴的呼吸拂過頸側,溫熱而潮濕。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誰都沒有提起那張已經刷爆的信用卡,也沒有提起甦晴越來越頻繁的"早歸"。
"我去接小雨。"甦晴最終松開手,"她今天舞蹈班匯報演出,記得嗎?"
許明遠確實忘了。疾病的痛苦和治療的後遺癥讓他的記憶力大不如前。他內疚地點點頭︰"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你休息吧。"甦晴已經轉身往臥室走,"我把演出服給她帶過去,可能要晚點回來吃飯。"
臥室門關上了,許明遠听到抽屜拉開的聲音,還有甦晴壓抑的咳嗽。他輕輕走到門前,听到里面傳來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還有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嘆息。
晚飯只有許明遠一個人吃。他把魚最好的部分留出來,放進冰箱,然後坐在餐桌前翻看今天的檢查報告。那些醫學術語和數據他已經能看懂大半,ca125指標仍然偏高,白細胞計數低于正常值,肝腎功能勉強在及格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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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亮起,是醫院的繳費提醒。許明遠刪掉短信,打開招聘網站。過去三個月他投了二十七份簡歷,有三次面試,最終都因為"身體狀況"被婉拒。最新的一封拒信躺在郵箱里,措辭禮貌而冰冷。
他點開銀行卡app,余額顯示讓他胃部一陣絞痛。甦晴的工資已經停了兩個月,他們靠積蓄和那點可憐的醫保報銷撐到現在。親戚朋友能借的都借過了,水滴籌上的捐款早已用完。
臥室里傳來響動,許明遠迅速關掉手機。甦晴走出來,已經換上了休閑服,頭發也放了下來。
"小雨的演出服找到了?"許明遠問道。
"嗯,在衣櫃最里面。"甦晴拿起包,"你吃藥了嗎?"
"等你回來一起吃。"許明遠站起身,"我送你去地鐵站吧。"
甦晴搖頭︰"我叫了車,十分鐘後到。"她猶豫了一下,"明天...我可能要去趟上海。"
許明遠愣住了︰"上海?"
"有個...行業交流會。"甦晴避開他的目光,"就一天,晚上就回來。小雨送到我媽那里。"
許明遠沒有追問。他知道甦晴在撒謊,就像他自己經常做的那樣。這種默契的欺騙成了他們婚姻中新的組成部分,像一層薄薄的保鮮膜,勉強裹住那些一踫就碎的真相。
"注意安全。"他最終只說了一句,幫甦晴整理了一下衣領。
門關上後,許明遠回到書房,打開電腦。他搜索"臨床試驗招募",這是他現在唯一的希望。頁面彈出幾十條信息,大部分要求"晚期患者"或"特定基因突變"。他一條條看過去,在符合條件的項目上做標記。
窗外天色漸暗,許明遠沒有開燈。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他听到鑰匙轉動的聲音,然後是女兒歡快的叫聲︰"爸爸!我跳舞得了第一名!"
許明遠迅速關掉網頁,迎出去抱起女兒。小雨興奮地揮舞著獎狀,小臉因為激動而泛紅。甦晴站在門口,臉上帶著疲憊的微笑。
"爸爸你看,老師說我跳得最好!"小雨摟著許明遠的脖子,"下周要去區里比賽!"
許明遠親了親女兒的臉頰︰"真棒!我們的小公主最厲害了。"
他看向甦晴,用眼神詢問比賽的費用。甦晴微不可察地點點頭,表示沒問題。但許明遠知道,那張用來交學費的存折上,余額已經不足五千。
哄睡女兒後,許明遠輕手輕腳地回到臥室。甦晴已經洗完澡,靠在床頭看手機。看到他進來,她迅速鎖屏,把手機放到一邊。
"小雨睡了嗎?"她問道。
"嗯,抱著獎狀睡的。"許明遠脫下外套,"明天幾點的車去上海?"
"早上七點。"甦晴關上台燈,"睡吧,你明天還要去醫院。"
黑暗中,他們背對背躺著,中間留著一道縫隙。許明遠听著甦晴的呼吸聲,知道她也沒睡著。他想轉身抱住她,卻害怕這個動作會打破他們之間脆弱的平衡。
不知過了多久,許明遠听到甦晴極輕的啜泣聲。他僵在原地,不敢動,也不敢問。最終那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均勻的呼吸。許明遠輕輕轉身,借著窗外的月光看著妻子的側臉,發現她的睫毛還是濕的。
早晨五點,甦晴輕手輕腳地起床。許明遠假裝睡著,听著她洗漱、收拾行李的聲響。當臥室門輕輕關上後,他才睜開眼楮,看到甦晴忘記帶走的充電器還插在牆上。
他起床做了早餐,叫醒女兒,幫她扎好辮子。送小雨去幼兒園後,許明遠沒有直接去醫院,而是去了銀行。他查詢了所有賬戶的余額,加在一起勉強夠下個月的藥費。
回家的路上,許明遠經過甦晴的公司。鬼使神差地,他走了進去。前台小姐認識他,禮貌地打招呼︰"許先生,來找甦主管嗎?她請假了。"
"我知道,我來拿點東西。"許明遠撒了個謊,走向甦晴的辦公室。
門鎖著,透過玻璃能看到里面空無一人。甦晴的辦公桌上整齊地擺放著文件,但那個她最喜歡的馬克杯不見了。隔壁工位的年輕女孩看到許明遠,猶豫地走過來。
"許先生...甦姐還好嗎?"女孩壓低聲音,"我們都挺想她的。"
許明遠勉強笑笑︰"她很好,就是最近有點忙。"
女孩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點點頭離開了。許明遠轉身時,听到身後傳來小聲的議論︰"...听說是因為她老公生病,老板怕影響工作......太慘了,醫藥費肯定很貴..."
許明遠快步離開,那些話語像刀子一樣追著他。走出大樓,陽光刺得他眼前發黑。他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打開甦晴忘帶的充電器,發現里面夾著一張折疊的紙。
展開後是一封offer etter,上海某家公司的財務副主管職位,薪資只有甦晴現在的三分之二。簽字處是空白的,生效日期是下周。
許明遠的手開始發抖。他知道甦晴為什麼猶豫——這家公司要求常駐上海,每周只能回一次家。她舍不得離開他和女兒,但又不得不接受這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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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震動起來,是甦晴發來的消息︰"到車站了,晚上見。記得吃藥。"
許明遠深吸一口氣,回復道︰"好的,路上小心。愛你。"
他把那張offer etter小心地折好,放回充電器夾層。回家路上,許明遠拐進一家房產中介,詢問了現在房子的市場價。中介熱情地計算著,報出一個讓他心驚的數字——足夠支付他兩年的治療費用。
"您考慮出售還是抵押?"中介問道。
"只是先了解一下。"許明遠含糊地回答,匆匆離開。
中午,許明遠一個人坐在餐桌前,機械地咀嚼著昨晚的剩菜。電視里播放著健康節目,主持人正熱情洋溢地介紹某種抗癌新藥,每月費用三萬八。
許明遠關掉電視,拿出手機,撥通了那個臨床試驗項目的聯系電話。
"您好,我想咨詢一下egfr突變患者的入組條件..."
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耐心地回答著他的問題。許明遠認真記錄,心跳加速——這個項目提供免費治療和交通補助,正好解決他們的燃眉之急。
掛斷電話後,許明遠打開電腦,開始填寫申請表。在"家屬知情同意"一欄,他的光標停留了很久,最終跳了過去。
他打算今晚和甦晴好好談談,關于上海的offer,關于賣房子的事,關于這個臨床試驗。他們不能再這樣各自隱瞞,獨自承擔了。
窗外,初夏的陽光明媚得刺眼。許明遠想起女兒跳舞時燦爛的笑容,想起甦晴夜里無聲的哭泣,想起那張藏在充電器里的offer etter。
他刪掉了剛寫好的半封遺書,重新打開醫院的預約系統。無論多難,他至少要看到女兒下一次舞蹈比賽,至少要陪甦晴過完這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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