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明遠坐在黑暗的客廳里，時鐘的指針已經劃過十二點。甦晴從上海回來的高鐵晚點了，他本該去接站，卻被她堅決拒絕。"好好休息"——微信里這樣寫著，後面跟著三個擁抱的表情。
鑰匙轉動的聲音終于響起，許明遠迅速站起身，不小心踫倒了茶幾上的水杯。水漬在檢查報告上暈開，模糊了那些令人沮喪的數據。
"還沒睡？"甦晴推開門，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她手里拎著上海特產糕點，包裝精美，一看就不便宜。
"等你。"許明遠接過她手中的行李，"順利嗎？"
甦晴脫下外套，露出里面那件許明遠熟悉的米色襯衫——她面試時才會穿的"幸運衫"。衣領處有一小塊不易察覺的咖啡漬，像是匆忙中弄上的。
"還行，就是常規的行業交流。"甦晴避開他的目光，走向廚房，"我給你帶了鮮肉月餅，要熱一下嗎？"
許明遠注視著她僵硬的背影，突然說道︰"我看到了那張offer etter。"
甦晴的動作頓住了，手中的糕點盒懸在半空。廚房里只有冰箱運作的嗡嗡聲，填滿了兩人之間的沉默。
"什麼時候的事？"她最終開口，聲音輕得幾乎听不見。
"昨天。你忘帶了充電器。"許明遠走近一步，"為什麼不告訴我？"
甦晴轉過身，眼楮里有許明遠熟悉的那種倔強︰"告訴你有什麼用？讓你更自責嗎？"她深吸一口氣，"而且我還沒決定接受。"
"薪資降了三分之一，還要常駐上海。"許明遠直接點破，"但你不得不接受，因為我們快沒錢了，對嗎？"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甦晴緊鎖的情緒閘門。她的肩膀突然垮了下來，手指緊緊攥住料理台邊緣︰"醫藥費、小雨的學費、房貸...我算過了，我們的積蓄最多撐兩個月。"她抬起頭，眼中閃著淚光，"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斷藥。"
許明遠的心髒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他早就該知道，甦晴那些"早歸"的日子，那些突然多出來的"加班"，都是在為這個家奔波。
"我今天去了房產中介。"他坦白道，"我們的房子現在能賣個好價錢，足夠——"
"不行！"甦晴猛地打斷他，"那是小雨的學區房！賣了它，她以後上小學怎麼辦？"
"你的職業生涯就不重要嗎？"許明遠反問，"去上海做副主管，每周只能回來一次，小雨會想媽媽的。"
"那總比你——"甦晴突然剎住，但那個未出口的詞懸在空氣中，比任何話語都沉重。
許明遠知道她想說什麼。總比你死了好。
廚房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甦晴轉身打開水龍頭，粗暴地洗著臉，水流聲掩蓋了她的抽泣。許明遠想上前抱住她，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疾病不僅偷走了他的健康，還偷走了他作為丈夫和父親的尊嚴。
"我查到了一個臨床試驗。"他最終開口，"針對egfr突變的靶向藥，免費治療還有交通補助。"
甦晴關上水龍頭，用袖子擦了擦臉︰"什麼階段的試驗？"
"二期。"許明遠輕聲回答，"有效率60左右。"
"副作用呢？"
"可能會有些皮疹和腹瀉。"許明遠輕描淡寫地說，省略了知情同意書上那些"肝功能異常間質性肺炎"等可怕字眼。
甦晴銳利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能看穿他的隱瞞︰"把資料給我看看。"
他們回到客廳，許明遠打開電腦調出臨床試驗的網頁。甦晴湊近屏幕，發絲間帶著上海雨天的潮濕氣息。許明遠注意到她眼角新添的細紋，和藏在粉底下的黑眼圈。
"需要住院觀察兩周..."甦晴喃喃自語，手指劃過屏幕，"然後每周復查...這個研究中心在北京？"
"嗯，但報銷往返車費。"許明遠補充道，"如果入組成功，至少能省下大半藥費。"
甦晴沉默了很久，久到許明遠以為她不會再開口。窗外，一輛救護車呼嘯而過，刺耳的警笛聲劃破夜空。
"我今天不是去面試的。"甦晴突然說，"我去見了程教授，你記得嗎？我爸的老同學，腫瘤科的。"
許明遠愣住了︰"你去上海看病？"
"不是看病，是咨詢。"甦晴從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袋，"他介紹了幾個新的治療方案，其中有一種免疫療法，副作用小很多..."
許明遠接過紙袋，里面是厚厚一疊資料和幾張名片。最上面那張寫著"仁和醫院腫瘤中心 程志遠 主任醫師"，背面手寫了一行數字——預估治療費用︰12萬療程，至少4個療程。
四十八萬。這個數字在許明遠腦海中炸開，相當于他們房子的首付，或者甦晴兩年的薪水。
"我問過了，可以走特殊醫保報銷一部分。"甦晴急切地說，"再加上我如果去上海工作，工資加上補貼..."
"不行。"許明遠打斷她，"我不會讓你為了我放棄事業，離開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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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能眼睜睜看著你死嗎？"甦晴的聲音突然拔高，又迅速壓低，生怕吵醒隔壁房間的女兒，"許明遠，你能不能別這麼自私？"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刺進許明遠的心髒。自私？他一心想減輕家人的負擔，卻被指責自私？
"自私的是誰？"他聲音發抖，"你瞞著我找工作，瞞著我去上海，現在還要瞞著我賣房是嗎？我看到你電腦上的房產評估報告了！"
甦晴的臉色瞬間煞白︰"你...你怎麼..."
"我們不是說好不再有秘密嗎？"許明遠痛苦地問，"從結婚那天起，不是發誓永遠坦誠相待嗎？"
"那是因為我們當時都健康！"甦晴的眼淚終于決堤，"現在告訴你真相有什麼用？讓你更痛苦？讓你覺得自己是個負擔？"
許明遠如遭雷擊。負擔——這個他深夜里最恐懼的詞，如今被甦晴親口說了出來。
"我就是個負擔。"他苦澀地說，"一個拖累你和女兒的醫藥箱。"
甦晴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音︰"不許你這麼說！"她的拳頭砸在許明遠胸口，力道卻輕得像片羽毛，"我不許你這麼說自己..."
許明遠抓住她的手，感受到掌心傳來的顫抖。下一秒，甦晴撲進他懷里，嚎啕大哭。那些壓抑數月的恐懼、委屈和絕望，此刻全部傾瀉而出。
"我害怕..."她抽泣著說，"每次你去醫院，我都怕接到醫生的電話...怕小雨問我"爸爸什麼時候好"...怕有一天醒來，發現你..."
許明遠緊緊抱住她，任由她的淚水浸透自己的襯衫。甦晴的脆弱如此罕見，以至于比任何言語都更有沖擊力。他這才意識到，在他專注于自己的病痛時，甦晴獨自承擔了多少壓力。
"對不起。"他吻著甦晴的發頂，"我應該早點發現...應該多關心你..."
甦晴搖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是我太要強...不想讓你擔心..."
他們就這樣相擁而泣，直到精疲力竭。最終是許明遠先冷靜下來，用袖子輕輕擦去甦晴臉上的淚水︰"我們得做個決定。"
甦晴深吸一口氣，點點頭︰"一起。"
他們並排坐在沙發上，面前攤著所有選擇︰上海的offer、北京的臨床試驗、程教授推薦的免疫療法、房產中介的估價單...還有小雨舞蹈比賽的通知書，上面寫著下周六上午十點。
許明遠拿起筆，在紙上列出所有方案的優缺點。甦晴補充他遺漏的細節，比如小雨的學業餃接，比如每種治療方案的實際可行性。他們爭論、妥協、再爭論，就像過去十年里做每一個重大決定時那樣。
凌晨三點，當窗外泛起第一縷微光時，他們終于達成一致︰許明遠先申請北京那個臨床試驗，如果不成功，就考慮程教授推薦的方案；甦晴暫不接受上海的工作，但會申請本地幾家公司的兼職財務顧問職位；房子——他們最艱難的決定——先抵押貸款，不到萬不得已不出售。
"還有最後一件事。"許明遠在紙上寫下大大的"告訴小雨"，畫了個圈。
甦晴咬了咬嘴唇︰"她還這麼小..."
"但她知道爸爸生病了。"許明遠輕聲說，"我們應該用她能理解的方式告訴她，而不是讓她在猜測和恐懼中度過每一天。"
甦晴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她拿起筆，在"告訴小雨"旁邊畫了個小小的愛心。
決定做出後，疲憊如潮水般涌來。他們簡單洗漱後躺上床，這次不再是背對背，而是面對面相擁。甦晴的手指輕輕描摹著許明遠鎖骨下的輸液港，那是他身體里新增的"零件"之一。
"疼嗎？"她小聲問。
"不疼。"許明遠撒謊道。實際上，那個部位一直隱隱作痛，尤其是在陰雨天。
甦晴似乎看穿了他的謊言，但沒有戳破。她只是更緊地抱住他，仿佛這樣就能阻擋一切病痛。
"明天我去幼兒園接小雨。"許明遠說，"我們帶她去公園，然後...慢慢跟她解釋。"
甦晴點點頭，靠在他胸前。許明遠感受著她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知道她終于睡著了。他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在心中默默發誓︰無論多難，他至少要活到小雨上小學，至少要陪甦晴過完四十歲生日。
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漸漸褪去。許明遠想起確診那天醫生說的話︰"現在醫學發展很快，堅持就有希望。"當時他覺得是客套話，現在卻成了支撐他的信念。
希望。這個簡單的詞匯，此刻比任何昂貴的藥物都更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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