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陽,晨曦初露。萬丈金芒刺破薄霧,精準地潑灑在嶄新落成的紫微宮之上。漢白玉的基座在陽光下流淌著溫潤光澤,朱紅的宮牆如凝固的火焰,直逼天穹。高聳的重檐廡殿頂覆蓋著華貴的琉璃瓦,在朝陽下反射出令人不敢直視的金碧輝煌,仿佛天宮墜入凡塵,穩穩盤踞于洛水之畔、邙山南麓。空氣里彌漫著新鮮木料、彩漆與石粉混合的獨特氣味,那是帝國心髒蓬勃躍動時散發的蓬勃朝氣。
宮城正門——應天門,巍然矗立。巨大的門釘在晨曦中閃爍著冷硬的光澤,如同巨獸身上排列森嚴的鱗甲。五鳳樓的飛檐刺破長空,檐角懸掛的銅鈴在微風中發出清越悠遠的聲響,宛如仙樂初鳴,宣告著一個嶄新時代的開啟。
紫微宮的核心,萬象神宮內,此刻卻是一片與外界莊嚴迥異的奇景。巨大的穹頂之下,光線透過精心設計的琉璃天窗,被分割、暈染,投射在中央巨大的圓形穹隆之上。那穹隆並非素白,而是被一幅前所未有的巨幅彩繪所覆蓋——“日月星辰四海圖”。
數十位膚色各異、服飾奇特的匠師,正小心翼翼地攀附在高高的架子上,手持細小的畫筆,蘸取著昂貴的礦物顏料,進行著最後的修飾。他們的身影在從極高處灑下的光束里顯得渺小,卻充滿了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圖的中央,金烏與玉蟾輪轉,周天星宿以近乎真實的方位點綴其間,熠熠生輝。環繞星辰的,是磅礡無邊的四海波濤,靛青深藍的浪濤翻涌著,仿佛能听到隱隱的潮聲。在這象征宇宙四方的海域邊緣,以精細的筆觸勾勒著大唐疆域的壯麗輪廓︰蜿蜒的長城如巨龍盤踞,奔騰的黃河、長江滋養著豐饒的平原,巍峨的長安、嶄新的洛陽如同兩顆最璀璨的明珠。更令人驚嘆的是,在四海的邊緣,在星圖的映照之下,還隱約可見高聳的雪山、遼闊的草原、連綿的半島,甚至更西方向模糊的沙漠綠洲與海岸線輪廓。這已不僅僅是一幅天象圖,更是一幅以星空為背景、以四海為疆界的大唐寰宇圖志!
“陛下駕到——!”
內侍監尖細悠長的唱喏聲穿透了神宮高闊的空間,余音在繪滿星海的穹頂下回蕩。所有的匠師、侍從、官員,無論身處多高的架子還是地面,瞬間屏息凝神,恭敬地垂首肅立。
李琰身著玄黑底繡十二章紋的常服,頭戴翼善冠,步履沉穩地踏入神宮。陽光恰好穿過天窗,在他身上鍍上一層流動的金邊。他的目光首先被那恢弘的穹頂壁畫牢牢吸引,深邃的眼底掠過一絲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復雜光芒——那是後世靈魂對眼前壯麗工程的驚嘆,更是帝王對這幅圖所蘊含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野望的激賞。
緊隨其側的上官婉兒,今日一身緋紅宮裝,裙裾曳地,如同盛放的牡丹。她發髻高挽,簪著金步搖,行動間環佩輕響,端莊華美中透著掌詔命特有的敏銳與干練。她仰望著穹頂,紅唇微啟,由衷贊嘆︰“陛下,此圖…當真奪天地造化之功。萬國工匠同心,方得此寰宇奇觀。‘日月星辰四海圖’,實至名歸。置身其下,頓覺人之渺小,亦感陛下胸襟之廣博,包容萬邦。”
李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目光從穹頂收回,落在婉兒清麗而充滿智慧的側臉上︰“‘渺滄海之一粟’,此情此景,甦子瞻之言亦不過如此。然我大唐,非滄海一粟,當為托起這日月星辰之基石!”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此圖非僅觀星象,更要讓萬民、讓後世、讓寰宇諸邦知曉,日月所照,星漢所臨,四海所至,皆是我大唐子民可安身立命、互通有無之疆土!此非掠奪,乃秩序與文明之播撒。”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屏息凝神、來自遙遠國度的匠師們,聲音更加洪亮,帶著一種超越時代的宏大視野︰“神都洛陽,承天應運,本就該是‘化鈞’之地!何為‘化鈞’?化者,教化;鈞者,陶鈞,造物之輪也!此地,當融匯東西方之智慧精華,如陶鈞運轉,錘煉出更璀璨的文明果實!豈能以狹隘的華夷東西之見,自我設限,畫地為牢?” 他猛地一揮手,指向那覆蓋了整個穹頂的四海星辰圖,仿佛要將整個宇宙都囊括于掌中。“我大唐氣象,當如此穹頂——包羅萬象,輝耀萬方!”
“陛下聖明!神都永昌!大唐萬世!” 群情激昂的呼聲如同潮水般在神宮內涌動,巨大的聲浪撞擊著繪滿星辰的穹頂,似乎連那金烏玉蟾也為之震動。
上官婉兒心潮澎湃,眼中異彩連連。她敏銳地捕捉到李琰話語中那超越時代、打破一切藩籬的磅礡氣魄。她疾步走向早已備好的巨大紫檀書案,素手輕挽雲袖,露出皓腕。玉指拈起一支飽蘸濃墨的紫毫筆,凝神靜氣,懸腕于鋪開的雪白貢宣之上。她微微側首,目光投向負手而立、仰望星圖的李琰,柔聲道︰“陛下胸中丘壑,氣吞寰宇,此情此景,當有詩篇以記盛事,以彰聖心!”
李琰聞聲,緩緩轉過身。穹頂星圖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躍。他踱步至書案前,目光掃過那如雪的白宣和婉兒手中那支仿佛凝聚了天地靈氣的紫毫。他略一沉吟,後世無數描繪山河壯麗、抒發豪情壯志的詩篇在腦海中飛速流淌,最終,一股睥睨天下、再造乾坤的帝王豪情噴薄而出。他朗聲吟誦,每一個字都如同金玉擲地︰
“神都本為化鈞地,”
“豈限東西與華夷!”
“星海垂裳昭帝闕,”
“萬邦鱗甲拱龍旗!”
詩成剎那,上官婉兒手腕靈動如飛,筆走龍蛇。那紫毫仿佛被賦予了生命,飽蘸著濃得化不開的墨汁,在雪白的宣紙上盡情揮灑。李琰那四句二十八字,被她以最擅長的飛白體寫出,字字如刀劈斧鑿,力透紙背,轉折處鋒芒畢露,盡顯帝王詩篇的雄渾氣魄與開疆拓土的銳利鋒芒。尤其是最後“拱龍旗”三字,最後一筆如長槍大戟般拖曳而出,氣勢磅礡,幾乎要破紙飛出!
“好!好一個‘萬邦鱗甲拱龍旗’!陛下此詩,氣魄之雄,立意之高,冠絕古今!” 一個洪亮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激動與敬佩從殿門處傳來。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身著紫色圓領袍服、腰束金玉帶、相貌儒雅又不失剛毅的中年重臣正快步走來,正是當朝宰相、深得李琰倚重的狄仁杰。他身後半步,緊跟著一位身披精煉玄甲、腰懸儀刀、面容剛毅如鐵的將領,正是李琰的絕對心腹、執掌北衙禁軍精銳“千騎”的薛訥。
狄仁杰與薛訥至御前,一絲不苟地行過君臣之禮。狄仁杰的目光仍灼灼地停留在婉兒剛剛寫就、墨跡淋灕的詩作上,嘆道︰“陛下此詩,字字珠璣,道盡我大唐吞吐寰宇、海納百川之胸襟!‘化鈞’二字,更是點石成金,將洛陽之地位,拔高至前所未有的境界。此詩當勒石銘記,置于應天門下,昭示天下萬民!” 薛訥雖不擅文辭,但身為武將,對詩中那股開疆拓土、萬邦來朝的雄霸之氣感受更深,他抱拳沉聲道︰“陛下壯志,末將感佩!千騎將士,願為陛下手中利刃,劈開一切荊棘,讓這‘龍旗’插遍詩中所指之每一寸疆土!”
李琰看著這兩位一文一武的股肱之臣,心中甚慰。他正欲開口,殿外驟然傳來一陣急促得近乎慌亂的腳步聲,伴隨著甲葉劇烈摩擦踫撞的鏗鏘之聲,瞬間打破了神宮內莊嚴而激昂的氛圍!
“報——!!!”
一聲嘶啞、帶著長途奔襲後極致疲憊與巨大驚惶的吼叫,撕裂了神宮內的余韻。一個渾身浴血的旅帥連滾帶爬地沖入殿中,身上那件原本代表大唐威儀的明光鎧此刻布滿刀劈箭創的痕跡,污血和塵土幾乎掩蓋了甲片的光澤。他頭盔歪斜,臉上被硝煙和汗水沖刷出道道溝壑,嘴唇干裂出血,唯有一雙布滿血絲的眼楮,燃燒著悲憤的火焰。他顯然經歷了難以想象的慘烈搏殺與亡命奔逃,體力已至極限,沖入殿門幾步後便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濺起細微的塵埃。他手中死死攥著一卷被血浸透、邊緣焦黑的羊皮紙卷,高高舉起,仿佛用盡了生命最後的力量嘶喊︰
“陛下!安西…波斯…急…急報!大食…大食人…背信棄義!撕毀盟約了!”
這聲嘶吼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在剛剛還沉浸在“萬邦鱗甲拱龍旗”輝煌願景中的萬象神宮內!方才的萬丈豪情、星河璀璨,瞬間被這來自萬里之外的血腥戰報凍結!
“什麼?!” 李琰臉上的從容與帝王威儀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來的陰沉與冰冷的怒意。他一步踏前,厲聲喝道︰“呈上來!說清楚!”
那旅帥劇烈喘息著,旁邊早有內侍飛奔上前,顫抖著接過那沉甸甸、帶著濃重血腥氣的羊皮卷,疾步捧到李琰面前。李琰一把抓過,手指觸踫到那粘膩冰冷的血污時,眼神更寒三分。他迅速展開,羊皮卷上波斯都督府特有的火漆印已然碎裂,字跡是用一種混合著炭灰和某種暗紅顏料匆匆寫成,潦草而扭曲,透出書寫者刻骨的仇恨與危急︰
“臣波斯都督納爾希斯泣血頓首百拜︰
大食偽信者哈里發哈倫•拉希德,背棄天可汗陛下之盟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其悍然撕毀《泰西封之約》,竟公然宣稱‘真主之劍當斬斷東方異教徒之貪婪觸角’!
其一,煽動埃及總督阿卜杜拉•伊本•馬爾萬叛亂!我大唐派駐亞歷山大港之稅吏、護衛共一百三十七人,盡遭屠戮!尸首…尸首被懸于港口燈塔之上!港口倉庫內價值百萬貫之絲綢、瓷器、茶葉,盡數被掠!大火焚港三日不熄!
其二,其麾下凶騎,偽裝馬匪,于兩河流域伏擊我大唐商隊‘西極’號!隨行三百駝工、護衛,除報信旅帥拼死突圍,余者…皆戰歿!駝隊滿載之貨物,盡入賊手!商路咽喉之地,已遍布大食屠刀!
其三,其使節于呼羅珊公然叫囂,言‘新月所照之地,皆當匍匐于真主腳下’,勒令昭武九姓諸國斷絕與大唐往來,否則…屠城滅國!
賊焰滔天,屠戮我民,劫掠我財,斷絕我路!波斯震動,商路斷絕!臣納爾希斯,愧對天恩,唯率殘兵據守泰西封,城存與存,城亡與亡!伏乞陛下速發天兵,剿此凶逆,雪此奇恥,復我商路,拯黎民于水火!臣…百死待罪!急急急!”
“砰!”
一聲悶響,李琰的鐵拳狠狠砸在身旁堅硬的紫檀書案上!那厚重的案幾竟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案面上上官婉兒剛剛寫就、墨跡未干的御筆詩稿被震得跳了起來,幾點濃墨飛濺其上,如同泣血!
“哈倫•拉希德!” 李琰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淬著殺意,“朕待你不薄!《泰西封之約》墨跡未干,你竟敢如此!屠我子民,懸尸燈塔,劫我貨殖,斷我商路…好!好得很!”
整個萬象神宮,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那跪伏在地的旅帥粗重痛苦的喘息聲,和書案上那幾點刺目的墨痕,無聲地控訴著萬里之外的滔天血債。狄仁杰臉色凝重如鐵,薛訥的手已死死按在了刀柄之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上官婉兒看著詩稿上被濺污的“萬邦鱗甲拱龍旗”,心中一片冰涼。這剛剛繪就的寰宇圖景,瞬間被大食人用鮮血和背叛涂抹上了第一道猙獰的裂痕!
“陛下!”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猛地撕裂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如同出閘的怒獅,排開人群,大踏步沖入殿中,每一步踏在光潔的金磚地面上都發出沉重的悶響,仿佛踏在人心之上!
來人正是安西副都護、四鎮都知兵馬使,威震西域的“山地之王”——高仙芝!
他顯然剛從西域風塵僕僕趕來,未來得及更換甲冑,一身沾染著大漠風沙的明光鎧上猶帶征塵。此刻,這位以悍勇聞名的名將,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虎目圓睜,赤紅的血絲幾乎要爆裂開來,額頭青筋如蚯蚓般根根暴凸!他看也不看旁人,徑直沖到御階之下,單膝轟然跪地,抱拳的雙手因用力過度而劇烈顫抖,那巨大的力量甚至讓臂甲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如同受傷猛虎的咆哮,震得殿梁上的浮塵簌簌而下︰
“末將高仙芝!請戰!!” 四個字,字字泣血,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和無盡的屈辱悲憤!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盯住李琰手中那染血的羊皮卷,仿佛要將其點燃︰“大食狗賊!欺人太甚!屠我袍澤,戮我商民,懸尸異域!此仇不報,我高仙芝枉為大唐男兒!枉食君祿!” 他再次重重以頭頓地,發出沉悶的“咚”聲,再抬頭時,額上已是一片青紫,眼神卻更加狂熱決絕︰“末將願立軍令狀!請陛下許我安西四鎮鐵騎!不需朝廷一兵一糧,末將親率麾下健兒,踏破木鹿城,飲馬烏滸水!直搗那賊酋巢穴!定要將那哈倫•拉希德的狗頭,還有那埃及叛賊阿卜杜拉的腦袋,親手剁下,懸于長安明德門外!以祭我枉死同胞之靈!以雪我大唐傾天之恥!陛下——!”
高仙芝的怒吼如同驚濤拍岸,在巨大的神宮內隆隆回蕩,帶著安西將士沖天的怨氣和必死的決心。這狂暴的戰意,瞬間點燃了殿內所有武將的血性,薛訥等人眼中同樣噴出怒火,手按刀柄,只待天子一聲令下!
然而,李琰臉上的暴怒卻在高仙芝的咆哮聲中,如同退潮般迅速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封般的沉靜。他緩緩放下那染血的羊皮卷,目光越過激動的高仙芝,投向殿外遼闊的天空。那眼神深邃如淵,仿佛穿透了萬里關山,落在了那片沸騰的地中海畔。
“踏平木鹿?飲馬烏滸?” 李琰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高仙芝的余音,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冷靜,“仙芝,你的勇烈,朕深知。若論陸上爭鋒,朕信你安西健兒,必能讓大食人血流成河。”
高仙芝聞言,眼中爆發出更亮的光芒。但李琰接下來的話,卻如同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然,懸尸在亞歷山大港,劫掠在尼羅河口!賊酋哈倫遠在巴格達深宮,埃及叛賊阿卜杜拉倚仗的,是地中海的波濤,是那高聳的燈塔!你縱有萬夫不當之勇,安西鐵騎縱能橫掃波斯高原,可能插翅飛渡那浩瀚西海?可能一日之間,兵臨尼羅河畔,焚其戰艦,奪其堅城?”
高仙芝滿腔的熱血和憤怒,被李琰這冷靜到近乎殘酷的質問瞬間凍結。他張了張嘴,想要爭辯,卻發現喉嚨干澀發緊。是啊,安西鐵騎再強,也是陸上猛虎。那遙遠的埃及,那浩瀚的地中海…中間隔著萬水千山,更有大食重兵布防的敘利亞和兩河流域!鞭長莫及!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混合著未消的怒火,幾乎將他淹沒,魁梧的身軀微微晃了一下。
李琰將高仙芝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暗嘆猛將可用,但戰略必須清晰。他不再看高仙芝,目光轉向狄仁杰和薛訥︰“狄卿,薛卿。大食此獠,選在朕神都新成、萬國來朝之時發難,其心可誅!一為劫掠巨財,充實其連年征戰之府庫;二為扼斷我東西商路命脈,斷我財源,壞我‘化鈞’大計;三為震懾西域諸國,迫其背唐向大食!其志…非僅劫掠,意在挑戰我大唐于泰西之權威,乃至…將我徹底逐出那片富庶之地!”
狄仁杰深以為然,凝重道︰“陛下洞若觀火!大食哈里發哈倫,素有‘英明’之稱,絕非魯莽匹夫。此番背盟,蓄謀已久,選此時機,更是毒辣!其水師縱橫地中海,埃及叛亂若成,則我大唐于西洋之立足點盡失,商路咽喉被徹底扼死!陸路縱有高將軍神勇,恐也難解埃及之危局!此乃…釜底抽薪之毒計!”
薛訥也沉聲道︰“陛下,狄相所言極是!末將觀其軍報,賊寇首要目標,便是亞歷山大港!此港控厄地中海咽喉,財富匯聚,更是西洋水師之天然良港!若落入大食之手,後患無窮!我大唐欲保商路,欲懲凶逆,欲懾服諸邦…一支能馳騁于西海之上的強大水師,刻不容緩!”
“水師…” 李琰眼中銳光暴漲,指尖無意識地在那巨大的紫檀書案邊緣劃過,仿佛在觸摸著無形的海圖。“亞歷山大港…君士坦丁堡…尼羅河…” 他低聲念著這些在後世地理課本上無比熟悉的名字,一個宏大的、超越時代的戰略藍圖在他腦海中急速成型,細節飛快填充。大食的優勢在陸?不,更在它那控制著地中海東部的強大艦隊!要破局,要反擊,要真正掌控那片富庶的海域,大唐必須有自己的“西洋水師”!而且要快!要強!要以超越這個時代的戰術和裝備,給敵人迎頭痛擊!
就在這時,一名身著深青色宦官服飾、神態極為精干的內侍,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快步趨近御前,在司禮監耳邊低語數句,遞上一枚小巧玲瓏、卻散發著神秘氣息的鎏金銅管。司禮監臉色微變,不敢怠慢,立刻躬身將銅管呈至李琰面前。
“陛下,有絕密急報。來自…拂 國拜佔庭帝國)。言稱…乃‘紫室’親啟,關乎…‘金鑰匙’。”
“紫室?金鑰匙?” 李琰眉峰一挑,瞬間捕捉到了其中非同尋常的意味。他迅速接過銅管,指尖在管身一個極其隱蔽的卡扣上輕輕一撥,“嗒”的一聲輕響,銅管頂端彈開。里面並非紙卷,而是一卷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特殊絲綢。李琰將其小心抽出展開,上面用一種非常罕見的紫色墨水,書寫著娟秀流暢的希臘文字。
上官婉兒精通多國文字,立刻上前一步,凝神細看。當她看清內容,饒是素來沉穩,眼中也不禁掠過一絲震驚,隨即迅速轉為一種棋逢對手的銳利光芒。她低聲、清晰地將內容翻譯給李琰︰
“致東方偉大而神聖的皇帝陛下,李琰︰
新月之狼的貪婪利爪已撕碎虛偽的面紗,其凶焰不僅灼傷您的子民,亦已抵近我‘新羅馬’顫抖的城牆。哈倫•拉希德的野心,欲吞噬整個‘我們的海’。
我,伊琳娜,承上帝與元老院之命統御拂 之民,深知唇亡齒寒之理。獨木難支狂狂瀾,唯東西帝國之巨手相握,方能力挽天傾。
今遣心腹密使,獻上我帝國心髒——君士坦丁堡‘黃金城門’之金鑰匙。此非乞憐,乃結盟之信物,亦為同擊暴敵之邀約!若陛下雄師西指,願開此門,引為奧援,共擊大食!陸上鐵騎,海上艨艟,拂 願傾力以助!
祈盼神聖同盟之光,驅散新月之暗。以聖索菲亞之穹頂為證。
伊琳娜,拂 人之皇帝與獨裁者,親筆。”
“黃金城門…金鑰匙…共擊大食…” 李琰緩緩重復著這幾個詞,指尖在那光滑的書案上劃過,仿佛勾勒著從愛琴海到尼羅河的航線。他猛地抬頭,眼中再無半分猶豫,那是一種洞察全局、執掌乾坤的決斷之光!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戈鐵馬的錚鳴,響徹整個萬象神宮︰
“傳旨!”
殿內所有臣僚,包括兀自喘息、眼中燃燒著不甘戰意的高仙芝,瞬間挺直身軀,屏息凝神。
“其一︰擢升高仙芝為安西、北庭兩道行軍大總管!總制安西四鎮、北庭瀚海兵馬,並節制波斯都督府所有軍務!賜天子劍,授臨機專斷之權!給朕釘死在蔥嶺以西!大食陸路之兵,膽敢東進一步,給朕狠狠打回去!朕不要你的軍令狀,朕要的是大食人在陸地上,血流成河,寸步難行!” 李琰的目光如電,射向高仙芝。高仙芝渾身一震,眼中不甘瞬間化為無堅不摧的銳利,重重抱拳︰“末將高仙芝,領旨!必不負陛下重托!定讓大食陸師,有來無回!”
“其二︰” 李琰的目光轉向薛訥,以及聞訊剛剛匆匆趕到的兵部尚書,“著兵部、工部、將作監,即刻抽調精銳!以登萊、揚州、廣州三地現有水師營為基礎,征發沿海諳熟水性的良家子、船匠!匯集江南、嶺南之巨木良材!朕要——組建‘西洋水師’!”
“西洋水師”四字一出,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層浪!殿內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呼和吸氣聲。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明確指向西方遠海的龐大計劃!
李琰的手指在書案上重重一點,仿佛點在地中海的中央︰“目標,非僅懲戒埃及叛賊!朕要你們,給朕拿下亞歷山大港!扼住地中海的咽喉!此港,將是我大唐‘西洋水師’永不沉沒的旗艦!更是插向大食心髒的利刃!” 他目光掃過兵部尚書,語速極快,卻條理分明,每一個細節都顯示出超越時代的認知︰“艦船!給朕造更大的!龍骨要堅,吃水要深,抗風浪要強!參照前朝五牙大艦,但需更大!給朕裝上拍桿、弩炮!還有,神機院所制之‘伏遠火龍出水’和改良型‘火藥轟天雷’,優先配給水師!朕不要接舷跳幫的蠻勇,朕要的是…超視距的毀滅打擊!在敵人摸到我們船舷之前,就讓他們葬身魚腹!”
兵部尚書听得額頭冒汗,卻又異常興奮,李琰所說的每一點,都指向一種顛覆性的海戰方式!他急忙躬身︰“臣遵旨!定當竭盡全力!”
“其三︰” 李琰的目光最後落回那卷來自拂 的密信上,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笑意,“禮部鴻臚寺,秘密接待拂 女皇伊琳娜之密使。告訴那位女皇陛下,她獻上的‘金鑰匙’,朕收下了!大唐與拂 ,共擊暴敵之盟約…此刻成立!然,非以她為主!” 他語氣斬釘截鐵,“西洋水師揮師西進之日,便是同盟發兵之時!拂 須以主力艦隊,牽制大食水師于愛琴海!陸上,朕允其借道小亞細亞,甚至可助其收復敘利亞失地!但有一點,亞歷山大港,必須由我大唐水師親手奪回!此乃底線!”
他眼中閃爍著後世靈魂對地緣政治的深刻理解︰“伊琳娜…打得一手好算盤。借我大唐之力,驅虎吞狼,解她君士坦丁堡之圍,甚至想借機收復失地。她獻鑰匙,是引狼入室?還是驅虎吞狼?哼,無所謂。朕這頭猛虎,既然入了這‘我們的海’,那這海…從此就該換個名字了!傳令西洋水師統帥,與拂 合作,但務必保持絕對獨立!亞歷山大港,必須牢牢握在大唐手中!那是撬動整個泰西的支點!至于將來…” 他冷笑一聲,未盡之意,讓狄仁杰等重臣都感到一陣凜然。陛下對那片遙遠的土地,其志非小!
“臣等遵旨!” 狄仁杰、薛訥及各部主官齊聲應諾,聲震殿宇。一道道命令如同無形的烽火,瞬間從這新落成的紫微宮核心,傳向帝國的四面八方。戰爭的巨輪,已不可阻擋地開始碾向西方。
長安西市,正午的陽光有些灼人,空氣中彌漫著牲畜、香料、皮革、汗水和各種異域食物混合的濃烈氣味,嘈雜而充滿生機。這里是真正的“萬國商城”,粟特人的銀器店旁緊挨著波斯人的地毯鋪,天竺的香料堆積如山,新羅的參茸、吐蕃的麝香、突厥的駿馬、大食的琉璃…琳瑯滿目。不同膚色、操著各種語言的商人、駝隊、水手、旅客摩肩接踵,討價還價聲、駝鈴叮當聲、牲口嘶鳴聲匯成一片喧囂的海洋。
然而,今日這喧囂中,卻摻雜進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激越之聲。
在靠近“波斯邸”的一片空地上,圍攏了一大群人。人群中央,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粟特少年,正站在一個倒扣的空酒桶上。他有著粟特人典型的深目高鼻,一頭卷曲的黑發,身穿一件半舊的栗色翻領胡袍,腰間別著一支小巧的、用羊腸線做弦的胡琵琶。少年顯然有些緊張,臉頰泛紅,但那雙明亮的眼楮里卻燃燒著火焰般的情緒。
他深吸一口氣,手指猛地撥動了琴弦!一陣急促、鏗鏘、帶著明顯西域風情的旋律驟然響起,瞬間壓過了周圍的嘈雜!這旋律並非傳統的粟特小調,而是充滿了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如同戰馬奔騰,刀劍出鞘!
少年清了清嗓子,用略帶沙啞卻異常高亢的嗓音,用一種融合了河西走廊漢話腔調和粟特語尾音的獨特腔調,放聲高歌。他唱的,赫然是那首早已傳遍大唐邊塞的《哥舒歌》,但歌詞…卻被少年即興地、充滿熱血地徹底改換了︰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
“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
“西望拂 路——,鐵馬踏海濤!”
驚天動地的改動!少年猛地拔高音調,手指用力掃過琴弦,發出裂帛之聲!他將“西望”的視角,從傳統的臨洮關外草原,猛然投向了萬里之遙的拂 !將“鐵馬”與“海濤”結合,唱出了遠征西洋、跨海作戰的雄圖!)
這石破天驚的最後一句,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整個西市!
圍觀的粟特商人、波斯行旅、突厥馬販、漢地商賈…無論來自何方,此刻都感到一股電流從腳底直沖頭頂!紫微宮慶典的盛況,陛下“化鈞萬邦”的宣言,或許還帶著天家的威嚴與距離感。而此刻,這少年口中“鐵馬踏海濤”的狂想,卻如此粗暴、如此直接、如此充滿野性地,將帝國即將西征的雄心,砸進了每一個市井小民的心里!
“好!唱得好!” 一個滿臉絡腮胡的突厥馬販猛地將手中的馬鞭高高揚起,用生硬的漢話狂吼,“鐵馬踏海濤!踏平那幫大食狗!搶回我們的貨!為死去的兄弟報仇!”
“踏海濤!踏海濤!” 幾個剛卸完貨、赤著古銅色上身的昆侖奴也激動地拍著胸膛,用腔調古怪的漢語跟著吼叫。他們未必完全理解政治,但商路斷絕,意味著他們也斷了生計!
“哥舒翰大將軍在天之靈,看到我大唐鐵騎要跨海西征,怕也要拍案叫絕!” 一個穿著儒衫、看似文士的中年人,此刻也激動得滿面紅光,揮舞著手中的折扇。
“何止哥舒翰!衛霍重生,怕也要瞠目!” 旁邊有人大聲應和。
人群越聚越多,情緒如同沸騰的油鍋。少年受到鼓舞,更加賣力地撥動琴弦,一遍又一遍地高唱著那被他改得面目全非、卻無比契合當下時局的《涼州詞》。每一次唱到“鐵馬踏海濤”,都引發山呼海嘯般的應和!
在這狂熱的人群邊緣,一個身著低調的月白色胡服常衫、以輕紗半掩容顏的身影靜靜佇立著。正是突厥公主阿史那雲。她那雙深邃如草原夜空的美眸,透過面紗,凝視著高台上那激情四射、引發萬眾狂呼的粟特少年,傾听著那“鐵馬踏海濤”的雄渾戰歌,眼神復雜難明。有身為大唐一份子被激起的澎湃熱血,有對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的敏銳感知,更有一絲…身為曾經的草原公主、如今融入這龐大帝國核心後,對這股足以碾碎一切舊秩序的力量的深深敬畏與悸動。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狂熱的人群,穿透了長安厚重的城牆,投向那未知的西方。帝國的戰鼓,已不再僅僅在玉門關外、蔥嶺之巔擂響。那深沉而雄渾的鼓點,正隨著“鐵馬踏海濤”的歌聲,從黃土高原,從洛陽新城,從每一個被點燃熱血的大唐子民心中,隆隆地、不可阻擋地,向著浩瀚無垠的藍色海洋…澎湃而去!
西極烽煙起,烽煙連海濤。
帝國的巨艦,即將拔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