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陽原的風裹著沙礫拍打在氈帳上,像無數雙利爪在抓撓。回紇大營的金狼穹廬里,八根牛油火把燒得 啪作響,蠟油順著銅柱往下淌,在熊皮地毯上凝成暗黃色的疙瘩。帳里彌漫著混著羊羶味的酒氣,燻得人嗓子發緊,可沒人敢去掀開帳簾透透氣——磨延啜可汗陰著臉坐在主位上,手里的金鞘匕首一下下敲著象牙矮幾,那節奏跟催命鼓似的。
阿史那雲垂手站在帳中央,新換的墨綠色錦袍領口敞著,能看見肩頭滲血的布條。她頸後的頭發斷得參差不齊,像被野火燒過的草茬,最底下還沾著沒洗干淨的血痂。三天前可汗讓人剃她頭發時,她咬著牙沒吭一聲,現在那截斷發還躺在可汗腳邊的羊皮袋里,時不時被穿堂風掀起一角,像只想要掙扎的死鳥。
“可汗陛下,”吐蕃使者噶爾•東贊往前跨了半步,赭紅色皮袍下擺掃過地上的酒漬,“您聞聞這帳里的馬奶酒,跟我們吐蕃的青稞酒比起來,是不是少了點勁頭?就像這大唐的江山,看著富麗堂皇,實則虛得很!”他故意把“虛”字拖得老長,帽檐下的眼楮斜睨著阿史那雲,“您瞧公主殿下,在長安待了幾年,就被那些酸文人教得斷發明志,何苦呢?咱們草原兒女就該騎最烈的馬,喝最凶的酒,搶最肥的草場!”
左邊的萬夫長忽都魯捏緊了腰間刀柄,絡腮胡跟著下巴直抖。這老粗漢子最見不得女人受委屈,昨兒還偷偷讓人往阿史那雲帳里送過治傷的金瘡藥。骨力啜卻輕輕咳了一聲,手指在袖籠里敲了兩下——這是他們事先約好的暗號,提醒噶爾•東贊別把火燒得太旺。
磨延啜沒接話,手里的匕首轉了個圈,紅寶石刀柄磕在矮幾上發出清脆的響。他盯著阿史那雲頸後的斷發,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這丫頭騎在自己肩頭,手里攥著根野雞毛,嚷嚷著要當回紇最厲害的女薩滿。現在她站在這兒,像塊冰雕似的,連眼睫毛都沒顫一下。
“使者這話有意思,”阿史那雲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帳外的風,“當年安祿山打長安,你們吐蕃趁機佔了鄯州,現在又想讓我們回紇去啃唐軍的硬骨頭,等我們掉了牙,你們好來撿現成的羊肉?”她抬起眼皮,睫毛在火光下投出細碎的影子,“我听說吐蕃的贊普最愛喝葡萄酒,是不是喝多了,連人話都听不懂了?”
噶爾•東贊的高原紅臉蛋漲成了豬肝色,手按在綠松石彎刀上就要拔刀。帳外突然傳來戰馬嘶鳴,是可汗親衛的青驄馬在叫——這是磨延啜養的畜生,性子跟主人一樣烈,等閑人近不得身。吐蕃使者的手哆嗦了一下,到底沒敢真動刀。
“夠了!”磨延啜把匕首狠狠插進矮幾,刀刃沒入一半,紅寶石在火光里晃得人眼疼,“雲兒,你當這是你在長安的茶樓,跟那些酸秀才斗嘴呢?”他抓起桌上的金杯,卻發現里面早沒了酒,隨手一摔,杯子骨碌碌滾到阿史那雲腳邊,“吐蕃使者遠道而來,你就這麼待客?”
阿史那雲彎腰撿起金杯,指尖蹭過杯沿的狼頭浮雕——這是她去年送父親的生日禮物,杯底還刻著回鶻文的“長生天庇佑”。她把杯子輕輕放回桌上,袖口滑落,露出腕間的銀鐲子,那是李琰送的,刻著長安城的朱雀街紋樣。“待客該拿出真心,”她說,“就像父汗當年跟大唐立朔方盟約,不是為了那點絲綢茶葉,是為了讓回紇的孩子能在漠南草場安心放羊。”
帳里突然靜得能听見火把爆響的聲音。骨力啜眼皮一跳,悄悄往陰影里縮了縮。磨延啜盯著女兒腕間的銀鐲子,想起三個月前,斥候來報說阿史那雲在長安跟李琰走得很近,那小子甚至把皇城里的禁衛軍調了兩營給她指揮。他當時正在喝馬奶酒,听見消息手一哆嗦,酒全潑在熊皮褥子上,怎麼擦都留著塊黃印子。
“李琰死了。”他突然說,聲音像塊凍硬的牛糞,“地宮塌了,他跟那幫道士全埋底下了。你心心念念的大唐皇子,現在連骨頭都找不著。”他盯著阿史那雲的臉,想看出點難過或是驚慌,可她還是那樣,眼皮子都沒抬,就跟在說別人家的閑事。
噶爾•東贊趁機往前湊了湊︰“可汗您看,這就是天意!現在長安城里,韋氏余黨跟李家宗親打得頭破血流,就像沒了狼王的狼群,隨便誰都能上去咬一口——”
“咬一口?”阿史那雲冷笑一聲,打斷他的話,“吐蕃的勇士要是真有本事,怎麼不去啃隴右的石頭城?前年你們圍攻沙州,打了三個月沒打下來,最後還是靠內應開城門才進去的吧?”她轉向磨延啜,眼神終于有了溫度,像塊燒紅的鐵,“父汗還記得布古圖之戰嗎?您帶著五千騎兵,從背後抄了突厥人的糧道,那時候您說,打仗不能只看眼前的肉,得看清楚後面有沒有獵人的陷阱。”
磨延啜猛地站起來,熊皮袍子掃翻了桌上的酒壺。布古圖之戰,那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仗,當時他才二十歲,騎著青驄馬沖在最前頭,箭頭擦著耳朵飛過,血珠濺在臉上都是熱的。可現在,他的女兒居然用他教的道理來反駁他,這讓他心里又惱又亂,像有兩把刀在來回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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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覺得,我老了,糊涂了,不如那個姓李的小子聰明?”他往前走了兩步,靴底踩碎了一塊凝固的蠟油,“你別忘了,你身上流的是回紇的血!當年你母親難產而死,我抱著你在草原上跑了三十里,找遍了所有的薩滿,才把你從死神手里搶回來。現在你為了個漢人皇子,跟我甩臉子,斷頭發,你對得起誰?”
阿史那雲的睫毛猛地顫了顫,像被風吹動的經幡。她想起母親的帳幕,里面永遠飄著乳香和干花的味道,還有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那雙手那麼軟,卻又那麼涼。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心有塊淡淡的疤,是小時候學射箭時磨出來的,父親當時說,回紇的公主不該拿繡花針,該拿弓箭。
“我記得,”她輕聲說,“我也記得,父汗當年對我講過,回紇要強大,不能只靠刀槍,得有盟友,有眼光。李琰是盟友,不是恩人。他需要回紇的騎兵守朔方,我們需要大唐的糧草和鐵器,這是買賣,公平的買賣。”她抬起頭,斷發掃過臉頰,“現在他死了,大唐亂了,可買賣還能做——只要父汗放我回長安,我能在那幫宗親里找個新的代理人,比李琰更听話的代理人。”
骨力啜突然咳嗽起來,手帕掩著嘴,眼神卻在噶爾•東贊和磨延啜之間來回轉。磨延啜盯著女兒,突然發現她臉上有塊淡淡的青色,像是被人打過的痕跡——大概是囚禁她時,親衛動的手。他心里突然一陣發緊,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
“你以為長安是你家後院?”他沉聲說,卻沒了剛才的氣勢,“現在到處都在殺人,你一個女人家——”
“女人家?”阿史那雲打斷他,聲音里帶著股狠勁,“父汗忘了,我十四歲就跟著您去會盟,十五歲射殺過荒原狼,十六歲在突厥的宴會上,用匕首割下過挑釁者的耳朵。我是回紇的公主,不是漢家的嬌小姐。”她頓了頓,語氣忽然軟下來,“再說,我在長安有暗樁,有門路,您忘了嗎?去年您要的那批精鐵,就是我通過鴻臚寺的王主簿弄來的。”
磨延啜沉默了。精鐵,對,回紇的鐵器一直靠大唐供給,自從安祿山之亂後,渠道斷了,部落里的鐵匠都快沒活兒干了。他看著阿史那雲腕間的銀鐲子,突然想起李琰送的不止這一個,還有一副瓖寶石的馬鞍,現在還放在她的帳幕里,雕花鞍橋上刻著“永保回紇”四個漢字。
噶爾•東贊見縫插針︰“可汗,您看她心里還是向著唐人——”
“閉嘴!”磨延啜吼道,噶爾•東贊嚇得一縮脖子。帳外又傳來青驄馬的嘶鳴,這畜生今天格外不安分,大概是聞到了血腥味。磨延啜突然覺得頭疼,太陽穴突突直跳,他伸手揉了揉額頭,摸到發際線上新長的白發——才四十歲,就有白頭發了,真是老了。
“你說,”他終于開口,聲音低了很多,“你能在長安找到新的盟友?”
阿史那雲心里一松,卻沒表露出來︰“能。只要父汗給我十天時間,讓我帶幾個親衛進長安,我能把李琰的舊部聚攏起來,立個听話的傀儡皇帝。到時候,回紇要糧草有糧草,要鐵器有鐵器,甚至——”她看了骨力啜一眼,“甚至能讓大唐封您為‘天可汗’,就像當年太宗皇帝對頡利可汗那樣。”
骨力啜的臉色變了變,手在袖籠里緊緊握住。磨延啜挑眉︰“天可汗?那可是要統管草原十八部的名號,你覺得大唐會給?”
“現在的大唐,不給也得給。”阿史那雲說,“他們需要回紇的騎兵平叛,就像需要吐蕃的犛牛馱糧草一樣。但吐蕃離得遠,咱們離得近,佔著地利。”她頓了頓,“再說,傀儡皇帝的詔書,還不是父汗您說了算?”
磨延啜盯著她,突然笑了,那笑聲里帶著點苦澀︰“你跟我年輕時真像,眼里只有算計,沒有感情。”他伸手拔起矮幾上的匕首,在手里轉了兩圈,“可你知道嗎?當年我算計突厥人時,心里也怕得很,怕算錯了,怕兄弟反目,怕部族遭難。你現在…就不怕嗎?”
阿史那雲看著父親手里的匕首,想起小時候,她總愛抓著這柄匕首的刀柄玩,父親就笑著說,等你長大了,送你把更好的。現在她長大了,卻再也沒見過父親那樣的笑。“怕,”她輕聲說,“怕父汗听了小人的話,斷了回紇的生路。”
帳外傳來更急的馬蹄聲,像是斥候回來了。骨力啜往前一步,剛要說話,磨延啜抬手制止了他。“你去準備吧,”他對阿史那雲說,“帶十個親衛,明天天亮出發。但——”他的眼神冷下來,“要是你敢背叛回紇,我會讓人把你釘在長安城頭,就像當年對付叛徒那樣。”
阿史那雲彎腰行禮,斷發垂在眼前,遮住了眼底的情緒︰“謝父汗。”她轉身走向帳門,靴底踩過噶爾•東贊腳邊時,故意頓了頓,“使者大人,回去告訴尚結贊,吐蕃的青稞酒雖好,可別喝太多,容易醉了心眼。”
噶爾•東贊咬牙切齒,卻不敢發作。等阿史那雲走出帳外,他才壓低聲音說︰“可汗,您就這麼放她去長安?萬一她跟唐人勾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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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搭上?”磨延啜坐回主位,拿起金杯晃了晃,“她是我女兒,流著回紇的血。再說——”他忽然冷笑,“就算她真勾搭上了,不是還有你吐蕃人在西邊盯著嗎?”
噶爾•東贊臉色一變,這才明白磨延啜的算計——放阿史那雲去長安,既能試探她的忠心,又能讓吐蕃和大唐互相牽制,回紇坐收漁利。他忽然覺得後頸發涼,這老可汗果然不是好相與的,剛才那副猶豫的樣子,怕都是裝出來的。
帳外傳來阿史那雲的聲音,她在跟親衛交代備馬的事。磨延啜听著女兒的聲音,想起剛才她眼里的光,跟當年他第一次打勝仗時一模一樣。他伸手摸了摸腰間的狼頭皮帶扣,這是母親留給他的遺物,上面刻著古老的回鶻文︰“狼行千里,不忘草原。”
“骨力啜,”他忽然說,“你去通知忽都魯,讓他帶三千騎兵護送公主進長安。記住,別靠太近,遠遠跟著就行。”
骨力啜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是,可汗英明。”他躬身退下,心里卻在暗罵,磨延啜這老狐狸,既想讓阿史那雲辦事,又怕她真成了氣候,派忽都魯這個直腸子跟著,既是保護,也是監視。
磨延啜拿起酒杯,聞了聞里面殘留的馬奶酒味道,忽然覺得一陣惡心。他站起身,走到帳門口,掀開氈簾往外看。月光下,阿史那雲正在給青驄馬系韁繩,斷發在風里飄著,像面小小的旗子。遠處,吐蕃使者的隊伍正朝著西邊走,火把連成一條暗紅的線,像道正在愈合的傷口。
他嘆了口氣,放下氈簾。帳內的火把還在燒,蠟油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他彎腰撿起地上的羊皮袋,里面裝著阿史那雲的斷發,摸起來有點扎手。忽然想起她小時候,總愛把頭發編成小辮子,上面系著彩色的羊毛繩,跑起來的時候,辮子像小馬的尾巴似的甩來甩去。
“長生天在上,”他低聲說,“別讓我選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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