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別墅的書房。午後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帶。空氣中有淡淡的書香和舊木家具的氣息。
與之前探討宇宙奧秘時的肅穆不同,此刻的氛圍更偏向于沉靜的思辨。
顧十七沒有使用任何全息投影或高科技設備,只是坐在一張寬大的舊沙發里,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溫潤的古玉。
林小蔓和顧曉芸坐在對面,她們剛剛結束了對某個社會熱點新聞的討論——關于一個出身貧困的天才少年最終走向犯罪的道路,輿論都在譴責其本性惡劣。
顧十七神態沉靜,目光深邃,帶著一種穿越漫長歲月後的通透與平和,如同一位審視人性的哲人。
林小蔓眉頭微蹙,帶著對社會現實的關切和一絲困惑,期待丈夫的見解。
顧曉芸神情略顯義憤,顯然對新聞中一邊倒的“性惡論”評論感到不滿。
顧曉芸放下手機,語氣有些激動︰“哥,嫂子,你們看這些評論!好像那孩子天生就是個壞種一樣!難道人生下來,善惡就定好了嗎?就像古代說的,性本善還是性本惡?”
林小蔓也輕輕嘆了口氣︰“孟子說性善,荀子說性惡,爭論了幾千年。好像人的好壞,真的只是自己內心那點事。”
顧十七緩緩放下古玉,目光掃過書房里那一排排厚重的史書和哲學典籍,嘴角浮現一絲淡淡的、略帶嘲諷的笑意。
“孟子和荀子……”他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卻自帶一種歷史的厚重感,“他們都是他們那個時代最頂尖的思想家,試圖理解人性的奧秘。但你們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何一個堅定主張‘性本善’,另一個則力主‘性本惡’?仿佛人性與社會是完全割裂的兩個領域?”
林小蔓和顧曉芸都被這個問題吸引,專注地望向他。
“因為他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封建帝制擁有絕對權力,對底層人民擁有近乎無限剝削權的時代!”
顧十七一針見血地點明,語氣冷靜得像在陳述一個物理定律,“在那個體系下,社會制度本身,尤其是權力結構,被視為不可動搖的天理,是‘道’,是‘綱常’。任何試圖將人性之惡歸咎于社會制度本身的思考,都是大逆不道的,是在挑戰皇權的神聖性和統治的合法性。”
他頓了頓,讓這個殘酷的現實沉澱一下。“所以,孟子只能向內求,將‘善’歸于先天存在的‘四端’,認為惡是後天‘放失’了本心。他寄希望于君主發揚善性,施行仁政,但這本質上是在不觸動制度根本的前提下,進行道德改良。”
“而荀子,雖然看到了人性中的‘惡’更準確說是原始的欲望和自私傾向),但他同樣無法將批判的矛頭指向制度本身。他只能強調後天‘教化’和‘禮法’的重要性,而這個‘禮法’,恰恰是維護封建等級秩序的工具。他的‘化性起偽’,最終目的是為了讓人適應並服從于那個本身就可能催生惡的制度。”
顧十七的聲音帶著一絲悲憫︰“不是他們看不到制度的問題,而是時代的枷鎖牢牢鎖住了他們的思考邊界。他們只能在‘人性’這個相對‘安全’的領域內進行討論,被迫將‘善惡’與社會制度分開討論。這是時代的局限性,也是思想的無奈。”
顧曉芸若有所悟︰“所以……他們的理論,其實都是……戴著鐐銬的舞蹈?”
“精闢的比喻。”顧十七贊許地點點頭,“在絕對的權力面前,思想能探索的空間是有限的。他們將善惡先天化,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思想的自我保護。”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鏗鏘有力,目光如炬︰“但是,今天!我們已經推翻了皇帝!砸碎了那種天生貴賤、君權神授的枷鎖!至少在理論上,我們承認了制度的可塑性,承認了它應該為人民服務,而不是相反。”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現代社會井然有序的街道。“那麼,我們的思考,就必須超越古人那種被迫的割裂!我們就應該、也必須,重新將‘善惡後天論’與社會制度深刻地、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思考!”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林小蔓和顧曉芸。
“那個少年走向犯罪,難道僅僅是因為他dna里寫著‘惡’嗎?還是因為他在成長過程中,他所處的家庭環境可能是破碎、暴力、缺乏關愛)、他所面對的社會經濟地位貧困、缺乏機會、上升通道堵塞)、他所接受的教育資源匱乏、質量低下、無法啟迪心智)、以及他所浸染的社會文化氛圍拜金主義、笑貧不笑娼、缺乏正向榜樣)……這所有由社會制度包括經濟制度、分配制度、教育制度、司法制度等)所塑造出來的後天環境,共同作用,一步步將他推向了那個結局?”
顧十七的質問如同重錘,敲擊在心靈之上。
“一個鼓勵競爭、但缺乏公平保障的制度,是否會激發人性中的貪婪和冷漠?一個教育資源極度不均的制度,是否在事實上剝奪了部分人向善發展的可能?一個司法不公、讓壞人得逞好人吃虧的制度,是在鼓勵善還是縱容惡?一個將財富置于一切之上的社會價值觀,本身是不是一種系統性的‘惡’的培育?”
他的話語如同手術刀,精準地剖析著社會與人性之間復雜的互動關系。
“善惡,絕非孤懸于社會關系之外的先天屬性。它是在具體的、由制度搭建的舞台上,由人性原始的素材,經過後天環境這個導演的精心或無意識)編排,最終呈現出來的劇目。”
顧十七走回沙發坐下,語氣緩和下來,但更加深沉︰“認識到這一點,意味著我們不能再像古人那樣,簡單地將社會問題歸咎于抽象的‘人性之惡’,然後滿足于空洞的道德說教。這是一種懶惰,也是一種逃避。”
“這意味著,追求一個更好的社會,建設更公平、更正義、更能保障人的全面發展、更能抑制人性之惡、弘揚人性之善的制度,其本身,就是最大的‘善行’!”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改善一個社區的環境,完善一項法律,推動一項教育改革,促進社會財富的更公平分配……這些看似宏大的社會實踐,其本質,就是在為‘善’的滋生創造土壤,就是在從源頭上減少‘惡’的產出。這遠比單純地譴責某個‘壞人’更重要,也更根本。”
林小蔓的眼神亮了起來,她終于明白了丈夫之前那些看似離經叛道的話背後的深意︰“所以……你是在說,我們不能只看個人的善惡,更要看塑造個人的那個‘系統’?”
“exacty!”顧十七用力點頭,“制度性作惡遠比個人作惡更隱蔽、更可怕,因為它往往被視作理所當然。而制度性揚善,其影響也遠比個人行善更深遠、更宏大。這是我們現代人,在繼承了前人思想遺產,並擺脫了帝制桎梏後,應該具備的新的認知維度和社會責任感。”
顧曉芸激動地拍了下手︰“我懂了!就像治理一條被污染的河流,不能只罵河里的魚有毒,得去上游找排污的工廠!社會制度就是上游!”
顧十七欣慰地笑了︰“就是這個道理。我們每一個人,既是這條河里的魚,也都有可能成為影響上游決策的一份子。因此,我們既要嚴于律己,修養心性這是孟荀思想至今有價值的部分),更要寬于識人,深刻理解環境對人的巨大塑造力,並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改良這片共同生長的水土——也就是我們的社會制度與文化——之中。”
陽光漸漸西斜,書房內光影變換。一場關于古老哲學命題的討論,最終指向了現代公民的責任與使命。
顧十七最後說道︰“摒棄那種簡單的、割裂的善惡先天論,用一種更系統、更辯證、更強調後天制度環境的眼光去看待人性與社會問題。這或許,才是我們真正告別那個‘皇帝’時代,在思想上也真正走向現代的體現。”
他不再說話,留下空間讓她們沉思。古老的善惡之辯,在新的時代背景下,被賦予了全新的、沉重的、卻又充滿希望的現實意義。
未來的道路,不僅關乎個人的永生,更關乎如何共同建造一個能配得上這漫長生命的、更加善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