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的竹藝班開在村小學的舊教室里,窗欞上糊著新紙,牆上掛著他畫的竹篾圖譜。開課那天,來了十幾個孩子,小的剛夠著桌沿,大的已經能幫著遞竹篾,王婆特意蒸了兩籠紅糖饅頭,籠屜掀開時,甜香混著竹屑的清苦,在教室里漫成一片暖霧。
頭節課教編竹蜻蜓,陳硯握著最小的那個娃的手,教他怎麼把竹篾削得薄如蟬翼。那娃叫狗剩,爹在城里打工摔斷了腿,娘跑了,跟著瞎眼奶奶過活,手里總攥著塊撿來的碎鏡片。此刻他的小手被竹篾劃了道口子,血珠滲出來,卻咬著牙不吭聲,只盯著陳硯指尖翻飛的竹篾,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
“疼了就說,”陳硯掏出帕子給他裹住手指,“編竹器急不得,得讓竹篾服帖,先得讓自己舒服。”他把削好的竹片遞過去,“你看這弧度,像不像你奶奶納鞋底的針腳?得順著勁走。”
狗剩盯著竹片看了半晌,突然咧開嘴笑了,露出豁了顆門牙的豁口︰“像!俺奶奶納的鞋底,走山路不磨腳。”
陳硯心里一動。他想起爺爺的竹篾冊里寫著“器物因人而生,順其習性方得長久”,原來這道理,連山里的娃都懂。
竹藝班辦了三個月,孩子們的手藝漸漸有了模樣。狗剩編的竹籃能裝半筐紅薯,邊角處還別出心裁地纏了圈野藤,說是“讓籃子長腳,能跟著奶奶趕集”;最大的那個姑娘春杏,編的竹席能鋪在自家炕頭,篾片削得勻,躺上去不硌骨頭,她娘拿著去鎮上賣,竟換回兩尺花布。
這天陳硯正教孩子們編竹魚簍,周啟山突然坐著馬車來了,身後跟著個穿洋布衫的年輕人,手里提著個黑匣子。“阿硯,給你帶個貴客,”周啟山拍著他的肩膀,“這位是《工藝畫報》的記者,特意來拍你的竹藝班。”
年輕人舉著黑匣子對著孩子們拍照,快門聲嚇得最小的娃往桌底鑽。陳硯趕緊攔住︰“別嚇著孩子,要不……拍他們編的東西?”
年輕人笑著放下匣子︰“陳師傅的手藝我在城里見過,沒想到鄉下孩子也有這本事。”他指著牆上的圖譜,“這些都是您畫的?比例準得很,像模子拓出來的。”
陳硯摸了摸後腦勺︰“瞎琢磨的,以前在城里跟周先生學過看圖紙。”
周啟山突然拉他到角落,壓低聲音︰“省里要辦民間工藝展,我給你報了名,就用孩子們編的東西湊個展台,咋樣?”
陳硯愣住了︰“孩子們編的太糙了,拿不出手……”
“糙才好,”周啟山指著狗剩剛編好的魚簍,簍底故意留了個小圓孔,“你看這孔,是怕魚在里面悶死吧?城里的匠師編不出這股子活氣。”他拍了拍陳硯的胳膊,“就這麼定了,我讓鋪子的伙計來取東西,你跟孩子們說,編得越好,越能讓更多人看到咱鄉下的本事。”
消息傳到教室里,孩子們炸了鍋。狗剩把魚簍往懷里揣得緊緊的,說要再編個帶花的;春杏紅著臉說要編個竹屏風,上面刻上村里的老槐樹。陳硯看著他們眼里的光,突然覺得這比在城里賣出多少竹器都讓人踏實。
夜里他在燈下翻爺爺的竹篾冊,發現最後幾頁夾著張泛黃的藥方,墨跡都快褪沒了,依稀能認出是治跌打損傷的。他想起狗剩他爹的腿,心里一動,第二天一早就往鎮上跑,找老中醫辨認。
“這方子是好東西,”老中醫捻著胡須,“就是缺了味‘過山龍’,這藥長在懸崖上,不好采。”
陳硯記在心里,回村時繞到後山。懸崖上果然纏著青藤,葉片下藏著串紫黑色的果子,正是過山龍。他系著繩子往下爬,石壁上的碎石硌得手心生疼,剛夠著藥草,繩子突然松了半截,驚出他一身冷汗。
“小心!”崖上有人喊。陳硯抬頭,看見狗剩趴在崖邊,正死死拽著繩子末端,他身後還跟著個拄著拐杖的漢子,是狗剩他爹,不知啥時候來的。
“俺爹說您是好人,”狗剩的臉憋得通紅,“不能讓您摔著。”
陳硯咬著牙采下過山龍,被父子倆拉上崖時,手心已經磨出了血泡。狗剩他爹把拐杖往地上一頓︰“陳師傅,您這份情,俺記著。以後班里的力氣活,全歸俺。”
藥熬好時,陳硯往罐子里撒了把冰糖。狗剩他爹喝藥時,藥味混著甜香飄出來,竟不那麼苦了。漢子喝著喝著,眼淚掉在粗瓷碗里,說這輩子沒受過這待遇。
去省里參展那天,孩子們擠在周啟山的馬車上,懷里抱著各自的竹器,像捧著稀世珍寶。狗剩的魚簍里墊著春杏繡的布,春杏的屏風裹著狗剩撿的油紙,一路顛簸著進了城。
展廳里亮得晃眼,玻璃櫃里擺著玉雕、刺繡,個個精致得像從畫上摳下來的。陳家班的展台在最角落,竹籃竹簍堆得像座小山,卻引來了最多的人。
一個戴眼鏡的先生蹲在狗剩的魚簍前,指著那個小圓孔︰“這是故意留的?”
狗剩攥著衣角︰“魚在里面會悶死。”
先生笑了,跟旁邊的人說︰“你看這心思,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珍貴多了。”他掏出本子記著什麼,“我是工藝學校的老師,想請陳師傅去給學生們講講,行不?”
陳硯還沒答話,春杏突然舉著竹屏風跑過來︰“先生您看這個,這是俺們村的老槐樹,樹上的紅繩都是許願的。”屏風上的竹篾刻得歪歪扭扭,卻把樹枝的虯勁刻活了,陽光透過竹縫照在地上,真像落了滿地光斑。
先生眼楮一亮︰“這孩子有天賦,願意跟我去學校學嗎?管吃管住,還能學畫畫。”
春杏的臉瞬間白了,往後縮了縮︰“俺娘說……不能離開家。”
陳硯蹲下來跟她說︰“去了能學本事,回來能教更多人,不好嗎?”他想起自己當年離開村子的樣子,突然懂了,有些離開,是為了更好地回來。
展會結束時,陳家班拿了個“匠心獎”,獎杯是個銅鑄的小竹籃。孩子們捧著獎杯在展廳里轉圈,狗剩突然指著窗外︰“那不是俺爹嗎?”
陳硯往外看,只見狗剩他爹拄著拐杖站在陽光下,腿雖然還不利索,卻能自己走路了。漢子看到他們,咧開嘴笑,手里還提著個布包,里面是給孩子們買的麥芽糖。
回程的馬車上,春杏抱著先生給的畫冊,小聲說想去上學;狗剩把獎杯塞給爹,說以後要編個能裝下全村人的竹筐。陳硯靠著車壁,看著窗外掠過的田野,突然覺得爺爺的竹篾冊里,藏的不只是手藝,還有過日子的道理——就像竹篾,看著軟,實則韌,能彎能折,卻斷不了根。
年底陳硯回村,發現小學的舊教室翻新了,門口掛著塊新牌子︰守義竹藝坊。周啟山捐了錢,說要讓這手藝一直傳下去。狗剩他爹在坊里幫忙劈竹篾,春杏放假回來就教新收的徒弟,連王婆都學會了編竹筐,說是能換些零花錢給孩子們買糖吃。
陳硯把爺爺的竹篾冊放進新做的竹櫃里,櫃門上刻著四個字︰生生不息。他知道,爺爺的手藝沒斷,就像後山的竹林,砍了又長,長了又砍,總能在土里扎得更深。
開春時,陳硯在竹藝坊的後院種了片新竹。竹苗剛冒尖,狗剩就蹲在旁邊守著,說要編個竹籬笆,不讓雞啄苗。陳硯看著他凍得通紅的鼻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編竹籃的樣子,指尖的疼和心里的暖,原來一直都在。
他拿起竹篾,教狗剩怎麼編籬笆,陽光透過新抽的竹葉灑下來,在地上織成網,把他們的影子纏在一起,像幅永遠編不完的竹篾圖。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鬧聲,混著竹刀削竹的沙沙聲,在村里的上空飄得很遠,像是在說,最好的日子,從來都不是一個人走多遠,而是帶著一群人,把腳下的土地,踩得更實,把心里的念想,守得更暖。
竹藝坊的生意漸漸傳開,城里的訂單越來越多,陳硯雇了幾個村里的婦女幫忙,工錢按件算,誰家有難處,他總是多給些。有人說他傻,放著城里的好日子不過,偏要窩在鄉下,他只是笑笑,遞過剛編好的竹籃︰“你聞聞,這竹篾里有土腥味,城里編不出來。”
周啟山偶爾來村里,看著滿院子的竹器,總說陳硯比他爺爺還有出息。“你爺爺當年總說,竹藝的根在土里,”老人摸著牆上的圖譜,“現在看來,他沒說錯。”
陳硯沒接話,只是往爐子里添了把柴。火光照著牆上的“守義竹藝坊”,也照著他新寫的課程表,上面除了竹藝課,還加了識字課、算術課。他知道,要讓手藝傳下去,得先讓孩子們知道,這世上有比編竹器更寬的路,卻沒有比守住根更重要的事。
入夏時,春杏從城里寄來封信,說她畫的竹屏風得了獎,還附了張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站在畫展的展廳里,穿著新做的藍布衫,眼里的光和當年在教室里一模一樣。陳硯把信讀給孩子們听,狗剩听得最認真,說等春杏回來,要給她編個能裝畫的竹匣子。
陳硯看著窗外的新竹已經長得比人高,竹影在地上晃得像流水。他知道,這故事還長著呢,就像竹篾,一根接一根,總能編出更像樣的日子。而那些藏在時光里的念想,無論是爺爺的竹篾冊,還是狗剩的魚簍,或是春杏的畫,都成了這日子里最結實的竹骨,撐著,挺著,讓每個走出去的人,都能找到回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