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森巴赫莊園那間總是飄著淡淡薔薇香氣的會客廳，今天卻被一種更為厚重和肅穆的氣息所佔據。伊莎貝拉端坐在主位那張紅木椅子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光滑的描金花紋，目光則落在窗外那棵年歲已久的巨大橡樹上，但她的思緒卻早已飄遠。
當管家通報赫爾曼•斯特勞斯公爵已經抵達莊園側門時，她的心髒還是不受控制地收緊了，那是一種混雜著緊張、憎恨與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的復雜感覺。她深吸一口氣，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聲音對自己說“冷靜，伊莎貝拉，你現在代表的是女王陛下，是北境。”
赫爾曼公爵是一個人來的，沒有隨從，也沒有衛兵，他甚至沒有乘坐那輛象征著斯特勞斯家族榮耀的、由四匹純血白馬拉乘的豪華馬車，而是選擇了一輛毫不起眼的黑色雙輪馬車。當他走進會客廳時，伊莎貝拉幾乎有些認不出眼前這個男人。他不再是那個在帝國閱兵式上身披重甲、意氣風發的帝國元帥，而是穿著一身裁剪得體但顏色暗淡的深灰色便服，花白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那些因為常年日曬而留下的深刻皺紋里，寫滿了疲憊和滄桑。他那雙曾經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楮，此刻也變得深沉而內斂，但當他的目光落在伊莎貝拉身上時，依然帶著一種屬于上位者的、審視的力度。
“伊莎貝拉小姐，我們又見面了。”赫爾曼走到會客廳中央，停下腳步，他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躬身，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貴族禮，“我記得上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跟在你父親身後、對所有事情都充滿好奇的小姑娘，一轉眼，就已經出落成能夠獨當一面的大人物了。”
伊莎貝拉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回了一個同樣標準的屈膝禮，臉上掛著禮貌而又疏離的微笑“公爵大人說笑了，您才是真正的大人物，我不過是為女王陛下處理一些雜事罷了。請坐吧，我為您準備了您最喜歡的、來自東方群島的紅茶。”她示意僕人奉上茶點，然後自己也在赫爾曼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刻意與他保持著一段安全的社交距離。
赫爾曼看著她那副從容不迫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贊賞。他端起茶杯，卻沒有立刻品嘗，而是將茶杯重新放在桌上，然後站起身來，用一種極其鄭重的姿態，再次向伊莎貝拉深深地鞠了一躬。這個動作讓伊莎貝拉都感到有些意外，她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但最終還是按捺住了。
“伊莎貝拉小姐，我今天來這里，首先是想為您過去的遭遇，表達我個人最誠摯的歉意。”赫爾曼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清晰，“第一件事，關于令尊菲利普伯爵的不幸。作為那場戰役的最高指揮官，我沒能保護好我的同僚，讓他戰死沙場，這是我作為統帥的失職，我難辭其咎。”
伊莎貝拉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有些泛白。父親的死是她心中永遠的痛，即使她知道赫爾曼的道歉更多是出于政治考量，但听到他親口承認自己的責任，她心中的那塊堅冰還是出現了一絲裂痕。
“第二件事，”赫爾曼沒有給她太多思考的時間，繼續用那種沉痛的語氣說道，“是關于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埃德加。他在索倫城對您做出的那些輕薄無禮的舉動，我已經全部知曉。我為他給您帶來的屈辱和傷害，向您鄭重賠罪。是我教子無方，才讓他變成了那樣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等我回去之後，一定會對他嚴加管教，讓他為自己的行為付出應有的代價。”
听到埃德加的名字，伊莎貝拉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以及之後艾格尼絲姐姐那溫柔而又特殊的“拯救”。哼，說起來還真是諷刺，如果不是埃德加那個蠢貨給我下藥，我還找不到機會和姐姐的關系變得那麼…親密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還得‘感謝’他呢。這個荒誕的念頭讓她心中的那點悲傷和憤怒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嘴角甚至還差點不受控制地露出一絲笑意。她連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用這個動作掩飾住了自己表情的微妙變化。
一番禮貌的寒暄和必要的道歉儀式總算結束了，會客廳里的氣氛也從剛才的凝重和尷尬，逐漸轉為一種更為微妙的、充滿了試探與博弈的平靜。伊莎貝拉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與茶托踫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那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也仿佛是一個信號，宣告著私人情感的交流時間結束，真正的談判現在開始。
“公爵大人的歉意我收到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們北境一向更著眼于未來。”伊莎貝拉的聲音恢復了那種清冷而又干脆的質感，她抬起眼簾，那雙美麗的綠眼楮直視著赫爾曼，目光中帶著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銳利，“說起未來，我倒是很想听听公爵大人對于最近南方這場愈演愈烈的‘魔法石狂熱’，有什麼獨到的見解？”
赫爾曼顯然沒想到她會如此直接地切入正題，他端起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然後才緩緩送到嘴邊，用喝茶的動作掩飾住了自己眼中那一閃而過的驚訝。他放下茶杯，蒼老的臉上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見解談不上，只是一些過時老兵的愚見罷了。在我看來，南方那些所謂的‘聰明人’，現在正在上演一出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愚蠢的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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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評價讓伊莎貝拉都感到有些意外，她原以為赫爾曼會像其他南方貴族一樣，為自己辯解幾句，或者至少也會保持中立。“哦？公爵大人何出此言？我可是听說，現在整個南方都因為魔法石的生意而賺得盆滿缽滿，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發財機會呢。”
“發財機會？”赫爾曼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那聲音中帶著軍人特有的、對投機商人的鄙夷，“伊莎貝拉小姐，恕我直言，我雖然在索倫城下輸給了你們北境，但那場失敗也讓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們真正可怕的地方。那根本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爭，那是一場來自未來的、對過去的單方面屠殺。”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至今仍心有余悸的恐懼，“你們的火炮，你們的戰術，你們那種聞所未聞的組織和動員能力…這些才是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想要靠著壟斷幾顆亮晶晶的石頭就來遏制你們的發展，這簡直是痴人說夢，是自取其辱！”
坐在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索菲亞，在听到赫爾曼這番話時，眼中也不由得閃過一絲由衷的贊嘆。這個老家伙，雖然打了敗仗，但腦子確實比南方那些肥豬清醒得多。他能看到問題的本質，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樣被眼前的利益蒙蔽了雙眼。
“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埃德加，前陣子也吵著鬧著要摻和這門生意，想從里面撈一筆。”赫爾曼繼續說道，語氣中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無奈，“被我關在城堡里狠狠地抽了一頓鞭子，總算是讓他那顆被金幣燒昏了的腦袋稍微清醒了一點。我告訴他，我們斯特勞斯家族的財富，是靠著祖輩的軍功和鮮血一點點掙回來的，我們不賺這種投機倒把、自掘墳墓的錢。”
“公爵大人的遠見卓識，確實令人欽佩。”伊莎貝拉由衷地贊嘆道，她現在開始明白，為什麼女王陛下會願意給這個曾經的敵人一個機會了。這個老人的戰略眼光，確實遠非莫頓、卡斯特之流可比，“不過我很好奇，既然您看好北境的未來，又不願意賺這種‘作死’的錢，那您難道就對財富沒有興趣嗎？要知道，長久的穩定固然重要，但沒有足夠的金錢作為支撐，任何穩定都是脆弱的。”
“伊莎貝拉小姐，你這個問題問得很好。”赫爾曼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真正的、發自內心的微笑，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卻又異常敏銳的女孩，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我當然想要掙錢，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嫌金幣燙手。但我想要的是長久的、穩定的、建立在互利共贏基礎上的財富，而不是這種靠著信息差和市場恐慌賺來的、充滿了血腥味的快錢。因為我知道，這種錢來得快，去得更快，甚至可能會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一起賠進去。”
伊莎貝拉靜靜地听著他的話，心中對這個老人的評價又高了幾分。她知道，時機已經成熟了。她從隨身的文件夾里，取出了那份由艾格尼絲親筆簽署的、授權她與赫爾曼進行秘密接觸的信件，輕輕地放在了赫爾曼面前的桌子上。
“公爵大人，您說得很好。”伊莎貝拉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力量，她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因為看到委任狀而明顯愣住的老人，臉上露出了一個自信而又充滿掌控力的微笑，“我的女王陛下在您寫信給她的時候就交代過我，她說，如果赫爾曼公爵真的能看清未來的方向，那就決定給你，也給整個南方一個真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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