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公爵的大軍最終還是走了,帶走了索倫堡最後一點屬于帝國正規軍的肅殺之氣。龐大的營寨被拆除得干干淨淨,只留下雪地上成千上萬個深色的圓坑,風吹過時,發出空洞的嗚咽。
這座曾經壁壘森嚴的軍事重鎮,一夜之間成了一塊沒有主人的肥肉,空氣里都彌漫著一種既興奮又不安的騷動。城里的權力被迅速瓜分,十幾個南境家族的代表們,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狼,組建了一個臨時的共治議會,每天都在為一條街道的管轄權或者一筆稅收的歸屬吵得不可開交。
而埃德加•斯特勞斯,這位公爵大人的寶貝兒子,卻出人意料地留了下來。他沒有跟隨父親的大軍返回安逸的南方,反而以“監督鐵路項目”為名,成了這座混亂城市里一個地位超然的存在。他父親的余威依舊籠罩著這里,那些吵得面紅耳赤的伯爵和男爵們,在他面前也不得不收斂幾分。
這天下午,在原本屬于卡瓦諾伯爵的府邸里,一場由埃德加主持的非正式酒會正在進行。壁爐里的火焰燒得正旺,昂貴的葡萄酒散發著醇厚的香氣,一群衣著華麗的貴族圍坐在他身邊,听他高談闊論。
“諸位,不要被赫爾曼公爵的暫時撤離影響了我們的信心。”埃德加晃動著手中的酒杯,臉上帶著一種指點江山的得意神情,那語氣仿佛他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我父親的離開,恰恰給了我們一個最好的機會,一個徹底擺脫鐵岩城威脅的機會。”
“哦?埃德加少爺有什麼高見?”一位名叫羅德尼的男爵立刻湊趣地問道,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
“高見談不上,只是一點小小的商業頭腦罷了。”埃德加享受著眾人的矚目,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傳授秘訣的口吻說道,“你們以為戰爭是什麼?是刀劍和鮮血嗎?不,那都是過時的看法了。真正的戰爭,是經濟!是金錢!只要我們把這條鐵路修好,將南方的商品源源不斷地運到北境,我們就能用最廉價的糧食和布匹,徹底沖垮鐵岩城的經濟!”
他越說越興奮,站起身來,張開雙臂,仿佛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景象。“到那個時候,我們在抬高價格!艾格尼絲•拉文德拿什麼來養活她的軍隊和領民?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掌控一切!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全力修好鐵路!用金錢,絞死那個女巫!”
伊莎貝拉•埃森巴赫就坐在角落的陰影里,她手中端著一杯未曾動過的果汁,安靜地看著被眾人簇擁在中央、口若懸河的埃德加。她沒有出聲,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只是那雙深棕色的眼眸里,映著壁爐跳動的火光,顯得格外深沉。
她見識過鐵岩城,雖然沒能看到他們的武器裝備,但光是那座城市里每個人臉上那種嚴肅、沉靜、目標明確的神情,就讓她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寒意。那絕不是可以用廉價商品就能沖垮的地方。
一群蠢貨。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什麼樣的存在打交道。還經濟戰爭?鐵岩城需要的根本不是從南方運來的那點商品,他們自己就能生產出比我們更堅固的鐵器和更實用的工具。這條鐵路,與其說是絞死他們的繩索,不如說是為他們鋪設的、通往我們咽喉的道路。
她幾乎能清晰地預見到那個未來。當這條鐵路叮叮當當地修建到鐵岩城下時,迎接這些商隊的,絕不會是笑臉和金幣,而是艾格尼絲女爵那支紀律嚴明、裝備精良的大軍。他們會沿著這條由南境貴族們親手修建的康莊大道,一路南下,兵不血刃地接收這里的一切。而他們這些所謂的“領主”,這些被國王當作用來消耗女爵的棋子,最終的下場,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埃德加的演講終于在熱烈的掌聲中結束了,他心滿意足地坐下,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很快就落在了安靜的伊莎貝拉身上。他端著酒杯,穿過人群,徑直向她走來,臉上掛著自以為迷人的微笑。
“伊莎貝拉小姐,為何一個人坐在這里?難道是我剛才的演講太過乏味了嗎?”埃德加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身體微微前傾,刻意壓低了聲音,讓自己的語調顯得更加溫柔和富有磁性,裝出了十足的真誠。
伊莎貝拉抬起眼簾,平靜地看著他,聲音里听不出什麼情緒︰“埃德加少爺說笑了,您的構想非常宏大,只是我最近精神不太好,有些累了。”
“是因為菲利普伯爵的事情嗎?”埃德加立刻露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悲傷表情,他甚至伸出手,想要去握伊莎貝拉放在膝上的手,“請節哀,伊莎貝拉。你父親是一位真正的勇士,他的犧牲是整個帝國的損失。但你也要照顧好自己,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請務必告訴我,我一定會盡我所能。”
他的手指即將觸踫到她的手背時,伊莎貝拉卻不動聲色地將手收了回來,端起了桌上的果汁。“多謝您的關心,埃德加少爺。”她的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家父剛剛離世,按照家族的傳統,我需要為他守喪一年。在此期間,我不便與外人有過多接觸,還請您見諒。”
這個男人,就像一只開屏的孔雀,迫不及待地展示著他自以為華麗的羽毛。可惜,他選錯了對象。我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去應付這種無聊的求偶游戲。
埃德加的手停在半空中,臉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復了自然。他收回手,優雅地端起自己的酒杯,掩飾住了那一閃而過的尷尬。“是我唐突了,伊莎貝拉小姐。你的孝心令人敬佩,我完全能夠理解。那麼,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伊莎貝拉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她站起身,對著埃德加微微頷首,算是行了告別禮,然後便轉身離開了這個喧鬧的、充滿了虛假繁榮的宴會廳。
回到自己臨時的住所,她遣散了所有的侍女,一個人站在窗前,靜靜地看著窗外那片被白雪覆蓋的庭院。遠處,鐵路修建的叮當聲隱隱約約地傳來,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一聲聲,都像是敲在她心頭的警鐘。她知道,她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了。把希望寄托在埃德加這樣的蠢貨身上,無異于與虎謀皮。指望那些被利益蒙蔽了雙眼的南境貴族團結起來,更是天方夜譚。
她必須自己去尋找答案,自己去弄清楚,鐵岩城那位女爵,究竟想要什麼。她究竟是想做一個偏安一隅的北境女王,還是……想成為整個卡林迪亞的主人。這個問題,直接關系到她自己和整個埃森巴赫家族的未來,她不能再假裝看不見。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憂郁的眼楮里,此刻卻燃燒起一種決然的光。她走到書桌前,鋪開一張羊皮紙,開始給留守在領地的管家寫信,安排自己離開期間的所有事務。
她決定了,她要再去一趟鐵岩城。這一次,不是為了討要父親的頭顱,而是為了自己的家族,去尋求一條真正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