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岩城那座廢棄了不知多少年的古老教堂，在冬日清晨的陽光下重新煥發了生機。巨大的彩繪玻璃雖然破損了大半，但透進來的光柱依舊在地板上投下斑駁陸離的色彩，將空氣中飛舞的塵埃照得一清二楚。教堂中央，兩張從城主府邸搬來的、鋪著天鵝絨桌布的長桌並排放在一起，後面坐著兩個看起來與這里肅穆氣氛格格不入的年輕人，他們就是北境第一技術學院那獨一無二的兩位首席考官。
莉娜挺直了脊背，雙手緊張地放在膝蓋上，那張總是帶著幾分溫柔的臉上，此刻寫滿了新奇、興奮和一種即將扮演重要角色的巨大壓力。她看著教堂門口那條已經排到了街尾的、看不到頭的長隊，感覺自己的心髒正在不受控制地“撲通撲通”狂跳。她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更威嚴、更像一個合格的“導師”。“人……人也太多了吧？我們真的要一個一個地問過去嗎？我……我有點緊張，萬一問了什麼蠢問題，或者說錯了話，那……那多丟人啊。”
他側過頭，看著她那副故作鎮定、卻連耳根都悄悄泛紅的可愛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伸出手，在桌子下面，悄悄地、準確地握住了她那只因為緊張而有些冰涼的小手，用自己的大拇指在她柔軟的手心上不輕不重地摩挲著。“怕什麼？今天這里你最大，你就是規矩。就算你說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他們也得點頭哈腰地記下來，回去當成考試重點。再說了，”他湊近她，壓低聲音，那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讓她那本就緊張的心跳漏了一拍，“有我這個‘三個腦袋的綠色噴火惡魔’在你旁邊坐著，誰敢說我們莉娜導師的壞話？我一口火就把他噴成烤乳豬。”
“你……你又拿我開玩笑！”莉娜被他這番不正經的安慰弄得又好氣又好笑，那份緊張感倒是真的消散了不少。她抽出被他握著的手，用那沒什麼力道的粉拳，在他結實的胳膊上不輕不重地捶了一下，那動作與其說是在打人，不如說是在撒嬌。
好久……好久沒有和他這樣單獨待在一起了。最近這段時間，他身邊總是圍著那麼多人，不是艾格尼絲姐姐，就是米拉她們。雖然知道他心里有我，但有時候……有時候還是會忍不住想，要是能回到最開始在那個小山洞里，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那該多好啊。不過現在這樣，好像也不錯。
她看著他那張總是帶著幾分壞笑的臉，那雙綠色的眼楮里，此刻盛滿了只屬于她的溫柔和寵溺。她心底那點小小的委屈和不安，瞬間就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珍視的、無比踏實的幸福感。
“好了，不鬧了，外面的人都等急了。”她清了清嗓子，重新坐直了身體，臉上掛上了屬于“莉娜導師”的、溫柔而又認真的表情，“開始吧。讓第一個人進來。”
第一個走進教堂的，是一個身材高挑、長相清秀的精靈青年。他顯然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對著楊浩和莉娜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精靈禮儀，臉上掛著矜持的微笑。“兩位尊敬的導師，日安。我听聞學院正在招募擁有特殊才能的人，我認為，我的才能，足以勝任任何職位。”
莉娜看著他那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心里也多了幾分期待，她微笑著問道︰“那麼，請問閣下有什麼特別的才能呢？”
那精靈青年聞言，挺直了胸膛，清了清嗓子，隨即張開嘴，一段悠揚婉轉、空靈清澈的歌聲便從他口中飄了出來。那歌聲確實動听，充滿了森林與月光的韻味，足以讓任何一場貴族宴會都增色不少。他閉著眼，一臉陶醉地唱了足足有三分鐘，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臉上帶著期待被夸獎的表情。
教堂里一片死寂。莉娜端著茶杯，小口地喝著，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楊浩則用手撐著下巴，臉上的表情古怪，像是在忍著笑，又像是在思考什麼人生哲理。
“那個……閣下，”莉娜最終還是硬著頭皮開了口，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不那麼尷尬，“您唱得……非常好听。但是，我們這里……可能不是藝術學院。”
“我知道，”精靈青年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動搖，“我的歌聲，可以在戰士們疲憊時撫慰他們的心靈，可以在領主大人煩悶時為她帶去歡樂。這種能鼓舞士氣、愉悅身心的才能，難道還不夠特殊嗎？”
“夠，太夠了。”楊浩終于開口了，他對著那個精靈露出了一個無比真誠的笑容，“這樣吧，城主府邸的晚宴樂隊，正好缺一個主唱，我覺得這個職位簡直是為你量身定做的。我會親自向女爵大人推薦你，保證待遇從優。下一位！”
第二個走進來的是一個身材魁梧得如同小山般的壯漢，他每走一步，教堂的地板都發出輕微的呻吟。他對著楊浩和莉娜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憨厚的笑容，然後也不說話，直接走到旁邊一張用來給面試者休息的長條石凳前，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他深吸一口氣，爆喝一聲，竟然硬生生地將那張至少有幾百斤重的石凳給舉了起來，舉過了頭頂。
“我……我力氣大！”他憋得滿臉通紅，甕聲甕氣地說道。
莉娜的小嘴張成了圓形，她看著那個在他手中如同玩具般的石凳，感覺自己的世界觀又被刷新了一次。
“放下吧，大兄弟，小心砸到腳。”楊浩看著他那因為用力而劇烈顫抖的胳膊，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道，“我們看到了，你的力氣確實很大，非常大。但是……”
那壯漢將石凳“轟隆”一聲放在地上，震起一片灰塵。他撓著自己那亂糟糟的頭發，有些不解地問道︰“但是什麼？俺娘說了，力氣大就能干活，就能吃飯！俺一個人能干五個人的活！”
“那你應該去征兵處報道，或者去工廠的搬運隊，那里更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楊浩耐心地解釋道，“我們這里，需要的不是單純的力氣，而是……腦子。”
那壯漢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還是很有禮貌地對著兩人鞠了一躬，才轉身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接下來的面試，徹底變成了一場光怪陸離的眾生相展示會。有的人聲稱自己能一口氣喝下五升麥酒，有的人則表演用牙齒咬開核桃。最離譜的，是一個抱著還在襁褓里哇哇大哭的嬰兒的年輕母親。
她一臉驕傲地將自己那還在流口水的孩子舉到桌子前，對著楊浩和莉娜，用一種充滿了無限希望的語氣說道︰“兩位導師，你們看看我的孩子！他將來肯定有大出息！他哭聲比誰都響亮，吃飯比誰都多！你們把他收下吧，學費我們砸鍋賣鐵也給他湊！”
莉娜看著那個還在吐奶泡的嬰兒，又看了看那位滿臉期盼的母親，臉上露出了一個無比為難的表情。她想說些什麼，卻又怕傷害到這位母親那份樸素而又真摯的望子成龍的心。
楊浩則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直跳。
我的老天，我只是想辦個技校，怎麼搞得跟開幼兒園一樣？還他媽是只收天才兒童的那種。這要是放在我那個世界，妥妥的“虎媽”啊。不過話說回來，她這份心倒是真的，就是……用錯了地方。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盡可能溫和的語氣，對著那位母親說道︰“這位大姐，您的孩子……確實骨骼驚奇，天賦異稟。但是，我們學院目前只招收十四歲以上的學員，您看……要不您先帶他回去，等過個十幾年，我們再專門為他開一個‘院長親傳弟子班’，怎麼樣？”
面試工作比想象中的讓人崩潰，很多人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更別提什麼邏輯和算數了。就在莉娜都快要失去信心的時候，一個看起來精明干練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口齒清晰，對答如流，甚至還能簡單地算出一些賬目。莉娜的眼楮瞬間就亮了，她覺得總算找到了一個合格的人才。
然而，楊浩卻在和他交談的過程中，狀似無意地，從自己的錢袋里摸出了一枚金燦燦的、印著舊王國國王頭像的金幣，放在桌子上，用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撥動著。
那個中年男人的眼楮，瞬間就黏在了那枚滾動的金幣上，再也移不開了。他的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雖然嘴上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曾經管理過商隊賬目的“光輝事跡”，但他的眼神，已經徹底暴露了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那是一種毫不掩飾的、對財富的赤裸裸的貪婪。
面試結束後，楊浩在那人名下的羊皮紙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
“這個也不行嗎？”莉娜看著那個男人離去的背影，有些不解地問道，“我覺得他很聰明，也很有經驗，應該能幫上很大的忙啊。”
是啊，他很聰明。聰明到會為了這枚金幣，毫不猶豫地出賣我們。要是放在我那個有法律、有契約精神的現代社會，這種人當然可以用，只要規則定得好，他就是最能創造價值的工具。但是在這里……在這個人命比草還賤、忠誠比黃金還稀有的異世界，我不敢冒這個險。我需要的是能和我一起把蛋糕做大的伙伴，而不是一個隨時會為了多分一小塊蛋糕就捅我一刀的豺狼。
他看著莉娜那雙清澈的、不含一絲雜質的眼楮，嘆了口氣，輕聲解釋道︰“莉娜，聰明是好事，但如果這份聰明沒有用在正道上，那它就會變成最危險的武器。我們現在根基還很薄弱，經不起任何來自內部的背叛。記住，有時候，一個忠誠的傻子，遠比一個不懷好意的聰明人要可靠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