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林迪亞王國的晚秋,陷入了一種更加灼熱的、名為“勝利”的集體狂熱之中。從王都最繁華的白金廣場,到南境最偏遠的行省小鎮,每一座城市的中心都搭建起了臨時的高台。上面,由國王親自指派的“勝利宣講團”正在用最激昂的語調,向民眾們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著那場發生在北境的“輝煌大捷”。
在王都,宣講台下的民眾擠滿了整個廣場,堵塞了每一條通往議政廳的街道。一個穿著嶄新軍服、自稱是赫爾曼公爵親衛的年輕士兵,正揮舞著手臂,臉上的表情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叛軍的陣線在我們帝國騎士的鐵蹄下土崩瓦解!那個自稱北境女王的女人,被我們英勇的菲利普伯爵一劍刺穿了肩膀,狼狽地逃回了她的魔鬼城堡!我們勝利了!”他的聲音通過幾個被臨時征用來的、嗓門巨大的傳令兵接力傳遞,響徹了整個廣場,引來一陣又一陣山呼海嘯般的歡呼。人群中,已經有人開始高價售賣一種用普通木頭雕刻的、號稱被赫爾曼公爵祝福過的“勝利護符”。
在南境的港口城市,一個自稱是從北境死里逃生的商人,正跪在地上,抱著宣講員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感謝帝國!感謝公爵大人!你們不知道啊,那個女巫頭子艾格尼絲,她用黑魔法把我們村子的孩子都變成了石頭!還把我們辛辛苦苦種的糧食都變成了毒蛇!要不是王師天降,我們現在早就被那些哥布林惡魔給分尸了!”他的哭訴極具感染力,台下那些從未離開過家鄉的婦人們,听得義憤填膺,紛紛掏出錢袋,為這位“可憐的幸存者”和“偉大的帝國軍隊”捐款。沒有人去質疑,一個被變成石頭的孩子,是如何把這個故事告訴他的。
而在風暴的中心,北境重鎮索倫堡,氣氛則顯得更加微妙。城主府邸的大廳里,同樣擠滿了人,但這里沒有民眾的狂熱,只有貴族們之間心照不宣的、流動的利益與算計。來自南境各個家族的代表們,穿著他們最華麗的禮服,端著盛滿了葡萄酒的銀杯,圍繞在赫爾曼公爵的身邊,用最熱烈的言辭贊美著他那“足以載入史冊的輝煌勝利”。
“公爵大人,您真是我們卡林迪亞的守護神!我早就說過,區區一個北境女爵,在您那如同雄獅般的軍威面前,根本不堪一擊!”一個下巴留著精心修剪過的山羊胡的子爵,舉起酒杯,滿臉都是諂媚的笑容。
“是啊是啊,听聞菲利普伯爵在陣前英勇犧牲,真是令人扼腕嘆息。不過,能為帝國、為公爵大人您獻出生命,這也是他作為一名騎士的最高榮耀了。”另一個家族的代表附和道,他的目光卻不時地瞟向牆上那張巨大的北境地圖,眼神里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赫爾曼公爵端著酒杯,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屬于勝利者的矜持與疲憊。他微笑著,與每一個前來祝賀的貴族寒暄,接受著他們的贊美,仿佛自己真的是那個剛剛取得了大捷的英雄。
一群聞到血腥味的鬣狗。他們嘴上說著榮耀和犧牲,眼楮里卻只盯著地圖上那些屬于別人的土地。國王這一手‘畫餅充饑’玩得真是漂亮,他什麼都不用付出,就成功地把所有人的怒火和貪欲,都引向了北邊那塊硬骨頭,也引向了我。
“諸位過譽了,”赫爾曼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听不出任何情緒,“這場勝利,是屬于帝國的,是屬于陛下那至高無上的榮光,也是屬于每一個為帝國流血犧牲的勇士。我不過是完成了自己作為一名臣子的本分罷了。”
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彰顯了功績,又將榮耀歸于國王,讓那些本想借機探听虛實的貴族們,一時間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大廳里的氣氛愈發熱烈,貴族們開始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就著地圖,低聲討論著那些即將被他們“瓜分”的土地和產業,仿佛那些東西已經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就在這片充滿了虛偽與貪婪的和諧氣氛中,一個清脆而又冰冷的聲音,突兀地從門口響起,瞬間讓整個大廳都安靜了下來。
“赫爾曼公爵大人。”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穿黑色騎裝的年輕姑娘,正俏生生地站在門口。她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一頭利落的亞麻色短發,面容清秀,眼神卻銳利得像一把出鞘的匕首。她沒有理會周圍那些貴族們驚疑的目光,而是徑直穿過人群,走到了赫爾曼公爵的面前,微微躬身行禮,動作標準得無可挑剔。
“我是菲利普伯爵的長女,伊莎貝拉•埃森巴赫。我听聞了父親在陣前英勇犧牲的事跡,也听聞了您那輝煌的勝利。我此次前來,不為別的,只想向您討要一件東西。”
赫爾曼看著眼前這個與她父親菲利普有七分相似的女孩,看著她那雙毫不畏懼地直視著自己的、清澈而又固執的眼楮,心中那根一直緊繃著的弦,猛地被撥動了一下。
“伊莎貝拉小姐,請節哀。你的父親,是帝國的英雄。”他用一種長輩式的、溫和的語氣說道,“你想要什麼,只要我能做到,一定滿足你。”
伊莎貝拉抬起頭,那雙銳利的眼楮里沒有任何悲傷,只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著。她一字一頓地,清晰地問道。
“我父親的頭,在哪里?”
整個大廳,落針可聞。所有貴族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赫爾曼那張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臉上。這個問題,像一把最鋒利的刀,精準地、毫不留情地捅破了這場勝利狂歡那華麗的袍子,露出了下面血淋淋的、不堪入目的真相。
赫爾曼公爵的臉上,那份屬于勝利者的從容,第一次出現了一絲細微的裂痕。他看著眼前這個眼神銳利如刀的女孩,感覺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失去父親的孤女,而是一個前來討債的審判官。他沉默了片刻,那顆在無數次政治博弈中鍛煉得如同鋼鐵般堅硬的大腦飛速運轉著。
“伊莎貝拉小姐,”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沉穩,卻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沉痛,“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但是,戰場上的情況,瞬息萬變。你的父親,是在率領騎兵沖鋒、與叛軍主力鏖戰時,不幸……力竭陣亡的。當時戰況太過激烈,我們……我們只來得及搶回了他的佩劍和家族徽章,至于他的遺體……”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用一種充滿了遺憾和悲傷的眼神看著她,那意思不言而喻。
這個小丫頭,比她那個愚蠢的父親要難對付得多。她的眼楮里沒有貪婪,只有真相。我不能騙她,但也不能告訴她真相。
“您的意思是,我父親的遺體,落在了敵人手里?”伊莎貝拉的聲音沒有絲毫的波動,她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很抱歉。”赫爾曼低聲說道。
伊莎貝拉點了點頭,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她沒有哭鬧,也沒有質問,只是用那雙清澈的眼楮靜靜地看著赫爾曼,然後,提出了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的請求。
“既然如此,公爵大人,請您派一支軍隊給我。”她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我要親自去一趟鐵岩城,把我父親的頭,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