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月公國的午後,陽光毒辣得能將石板路烤出油來。公國首府那座最大的廣場上,臨時搭建起來的高台被漆成了耀眼的金色,上面掛著卡林迪亞帝國的旗幟,那旗幟在濕熱的海風中無力地耷拉著,顯得有幾分滑稽。台子周圍擠滿了無所事事的本地居民,他們大多是些皮膚黝黑的漁夫和袒胸露腹的苦力,臉上帶著麻木的好奇,看著台上那幾個穿著厚重北方服飾、熱得滿頭大汗的異鄉人。
一個自稱是“帝國功勛士兵”的男人,正揮舞著手臂,用一種夸張到近乎于舞台劇的語調,向台下的民眾講述著一場發生在遙遠北境的“輝煌勝利”。“我跟你們說!那場面!我們偉大的赫爾曼公爵一聲令下,十萬大軍如同天神下凡!叛軍的陣線在我們帝國騎士的沖鋒面前,就跟沙子堆的城堡一樣,一沖就垮!那個女叛逆艾格尼絲,當場就被我們英勇的先鋒官打得吐血敗逃!”
另一個穿著破舊麻衣、自稱是從北境逃難而來的“難民”,則適時地跪倒在地,抱著宣講團成員的大腿,哭得涕淚橫流,聲音嘶啞地控訴著。“感謝帝國!感謝公爵大人!要不是你們的王師前來解救,我們這些可憐人,早就被那個惡毒的女巫和她手下的哥布林惡魔給活活吃掉了!她用我們的血肉來喂養怪物,用我們的骨頭來修建她的魔鬼城堡!那日子……那日子不是人過的啊!”
卡文擠在油膩膩的人群里,聞著空氣中那股混雜著魚腥、汗臭和廉價香料的復雜氣味,感覺自己的腦子像一團被攪亂的麻線。他看著台上那兩個一唱一和、表演得無比投入的家伙,又看了看台下那些因為故事足夠離奇而發出陣陣驚呼的本地人,那張總是帶著幾分精明和警惕的臉上,此刻寫滿了無法理解的巨大困惑。
“殿下,這……這是在干嘛?”卡文側過身,對著身邊那個穿著一身普通亞麻布衣服、看起來像個富家少爺的年輕人,用一種只有兩人能听見的、壓抑著的聲音問道,“卡林迪亞人瘋了嗎?他們跑到我們伊爾森的附屬國來,搞這麼一出莫名其妙的把戲,到底是什麼操作?”
那個被他稱為“殿下”的年輕人,伊爾森帝國的三皇子利奧波德,並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台上那個還在聲淚俱下地控訴“女巫暴行”的“難民”,嘴角勾起一個玩味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他從路邊小販手里買了一串用棕櫚葉包裹的、烤得焦黃的不知名蟲子,慢條斯理地咬了一口,發出了清脆的響聲,似乎對這種地方小吃的興趣,遠大于台上那場拙劣的表演。
真有趣。看來赫爾曼那只老狐狸,不只是在戰場上吃了大虧,連腦子都被打壞了。這種自欺欺人的把戲,騙騙這些沒見過世面的漁夫還行,想騙過誰呢?不,或許……他根本就不是想騙過誰,他只是在拼命地向所有人證明,他自己還沒輸。
“殿下?”卡文見他沒有反應,又忍不住催促了一聲。
“越是缺什麼,就越是喜歡炫耀什麼。”利奧波德終于開口,他將那串吃了一半的烤蟲子遞到卡文面前,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嘗嘗?味道不錯,很脆,有點像炸蝗蟲。”
卡文看著那串還在蠕動的、黑乎乎的蟲子,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連忙擺手拒絕。他完全沒心思品嘗什麼地方美食,三皇子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卻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他腦中的迷霧。
“越缺什麼……就越炫耀什麼……”卡文喃喃地重復著這句話,他那雙總是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楮猛地亮了起來,“您的意思是……他們缺的,是勝利?”
“不然呢?”利奧波德又咬了一口烤蟲子,那悠然自得的樣子,仿佛在談論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發生在街角的趣聞,“你覺得,一個真正的勝利者,需要跑到幾千里之外的、別國的附屬國來,租一個破廣場,對著一群連卡林迪亞在哪兒都不知道的漁夫,聲嘶力竭地證明自己有多麼‘牛逼’嗎?”
卡文的後背瞬間冒出了一層冷汗。他終于明白了。這一切的荒誕,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那些夸張的戰報,那些聲淚俱下的控訴,都不過是一塊巨大的、用來遮蓋真相的遮羞布。
“這麼說……帝國在北境的征討……失利了?”卡文的聲音里帶著無法掩飾的震驚,這個推論太過驚人,讓他一時間難以接受,“可是……可是那可是赫爾曼公爵親自率領的六萬大軍!怎麼可能……”
“沒有什麼不可能的,卡文。”利奧波德將最後一節烤蟲子扔進嘴里,意猶未盡地舔了舔手指,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慵懶笑意的眼楮里,閃爍著洞悉一切的、屬于獵食者的精明光芒,“戰爭的勝負,從來就不是只由人數決定的。看來,我們那位美麗的鄰居,拉文德女爵,和她身邊那個有趣的哥布林,手里藏著的底牌,比我們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大得多啊。”
卡文沉默了。他看著台上那個還在賣力表演的“功勛士兵”,只覺得無比滑稽和可悲。他再也听不進那些吹噓之詞,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在反復回響——北境,出大事了。一股全新的、未知的、足以顛覆整個戰局的力量,正在悄然崛起。而他們伊爾森帝國,對此卻幾乎一無所知。
我必須……我必須立刻把這個消息帶回去!讓陛下,讓元帥他們知道,我們真正的敵人,可能根本就不是卡林迪亞那群蠢貨!
“看來,我們這次來霞月公國‘游山玩水’,倒也不算全無收獲。”利奧波德似乎看穿了他內心的焦急,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臉上重新掛上了那副人畜無害的、屬于紈褲子弟的笑容,“走吧,卡文,這出戲已經沒什麼看頭了。比起听這些失敗者在這里自吹自擂,我倒是對我們那位‘勝利者’鄰居,越來越感興趣了。”
他轉過身,悠然自得地擠出了人群,那背影與周圍那些被烈日曬得昏昏欲睡的本地人融為一體,仿佛他真的只是一個來此地獵奇的普通游客。卡文連忙跟了上去,他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高台上那面無力耷拉著的雙頭鷹旗幟,心中百感交集。
廣場上,宣講還在繼續,台下的民眾依舊麻木地看著,偶爾發出一兩聲敷衍的喝彩。濕熱的海風吹過,帶來了一股濃郁的、屬于大海的咸腥味,將那些關于勝利和榮耀的謊言,吹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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