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的轟鳴還在繼續，但卡瓦諾已經听不見了。他獨自一人，握著那柄陪伴了他半生的長劍，迎著那片正在不斷降下毀滅與死亡的山坡，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他的步伐不快，卻異常沉穩，仿佛不是走在被炮火反復犁耕的戰場上，而是在自家城堡那鋪著紅毯的走廊里。
一枚炮彈落在他左前方不到二十步的地方，掀起的巨大氣浪和泥土碎石劈頭蓋臉地砸在他身上，將他那身華麗的鎧甲刮擦出刺耳的聲響。他只是身體晃了晃，甚至沒有抬手去格擋，便繼續向前走去。又一枚炮彈在他身後爆炸，灼熱的沖擊波幾乎要將他的披風點燃，他也沒有回頭。
奇怪，這些曾經讓他感到恐懼的、如同神罰般的武器，現在似乎沒那麼可怕了。他甚至有閑暇去觀察那些在空中劃過拋物線的黑色鐵球，它們飛行的姿態談不上優美，卻帶著一種純粹的、不講道理的毀滅性。他看著它們落地，看著它們炸開，看著它們將他熟悉的旗幟、營帳、還有那些年輕的士兵撕成碎片。他的心里，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恐懼，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荒謬的平靜。
原來，這就是結局。不是在騎士的決斗中光榮倒下，也不是在謀略的博弈中棋差一招。而是……就這麼被一些看不懂的、來自遠方的鐵疙瘩，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毫無尊嚴地碾碎。真是……無聊的死法。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倒下的。或許是被一塊飛濺的彈片削斷了腿，或許是被爆炸的沖擊波震碎了內髒。當他再次恢復意識時，炮擊已經停了。天空很高，很藍，北境的風吹在臉上，帶著一股泥土和血的腥甜味。他想動一下，卻發現自己的左臂和右腿已經失去了知覺，身體下面，是一片溫熱而粘稠的液體。他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側過頭，看到了自己那柄斷成兩截的長劍，就插在不遠處的泥土里。他還看到了遠處，那面黑底金邊的雙獅鷲大旗，正迎著風，緩緩地、從容不迫地向他靠近。旗幟之下，是整齊的、沉默的步兵方陣，他們的步伐堅定而有力，與不久前那些倉皇逃竄的潰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不像是在進入一片剛剛經歷過血戰的廢墟，更像是在檢閱一片屬于自己的、新生的領地。
艾格尼絲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片由她一手造成的廢墟。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硝煙和血腥味，到處都是殘破的兵器、燃燒的帳篷和扭曲的尸體。她的臉上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種如同雕塑般的、冰冷的平靜。她的軍隊在她身後緩緩展開，開始有條不紊地清掃戰場，救治傷員，收攏所有還能用的物資。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他們已經演練過無數次。
“那是誰？”楊浩在她身後問道。
艾格尼絲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在那片被炸得最慘烈的核心區域，一個身穿帝國高級將領鎧甲的人，正靠在一根斷裂的旗桿上，半邊身體都浸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但即便如此，他的脊梁依舊挺得筆直。
“那是卡瓦諾伯爵。”艾格尼絲回答道，聲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緒。她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侍從，獨自一人，朝著那個方向走去。她踩著泥濘的、混合著血水的土地，高跟的騎兵靴發出“咯吱”的聲響，在這片死寂的廢墟上顯得格外清晰。
她走到他面前，停下腳步，低頭看著這個曾經不可一世、如今卻狼狽不堪的男人。陽光照在她那身銀色的鎧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讓她看起來像一尊不可直視的神只。
“卡瓦諾伯爵。”她開口，只是平靜地陳述著他的名字。
卡瓦諾費力地抬起頭，渾濁的視線里，映出了那張他永遠也忘不了的、美麗而又冰冷的臉。他扯了扯嘴角，想露一個符合貴族禮儀的笑容，卻只牽動了臉上的傷口，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拉文德……公爵大人……”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依舊帶著一絲屬于舊日貴族的、固執的優雅，“抱歉，我……我恐怕沒法向您行禮了。”
“無妨，伯爵大人，我想你現在的處境，神明也會原諒你的失禮。”艾格尼絲的聲音依舊平靜，她蹲下身，與他保持平視，那雙藍色的眼眸里沒有憐憫，也沒有嘲諷，只有一種近乎于解剖般的審視，“我只是有些好奇，以你的謹慎，本不該落到如此地步，你一個人出來做什麼？”
卡瓦諾看著她，忽然低聲笑了起來，那笑聲牽動了他的傷口，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幾口帶著黑色血塊的濃血。他喘息了許久，才用一種自嘲的語氣，斷斷續續地說道︰“不……我沒有……我只是想……走近一點，看清楚……看清楚究竟是什麼東西，毀滅了我和我的軍隊……究竟是什麼，打敗了我堅守了一輩子的……榮譽……”
他的目光越過艾格尼絲的肩膀，望向了遠處那些正在被士兵們擦拭、保養的巨大火炮，那雙即將失去神采的眼楮里，流露出一種孩童般的好奇和困惑。“那……那些鐵管子……它們……叫什麼名字？”
“它們叫‘真理’。”艾格尼絲回答，語氣里帶著一種宣告的意味，“舊的戰爭已經結束了，卡瓦諾伯爵。從今天起，由我們來定義新的戰爭。”
卡瓦諾沉默了。他靜靜地看著艾格尼絲，又看了看她身後那片嶄新的、屬于勝利者的秩序。許久，他才緩緩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出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句話。
“或許……你是對的……”
說完這句話，他頭一歪，那雙灰色的眼楮徹底失去了所有的光彩，永遠地停留在了這片見證了他榮耀與毀滅的北境天空之下。
艾格尼絲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她站起身，理了理自己那身一塵不染的銀色鎧甲，對著身後的侍從下達了命令。
“傳令下去，以伯爵之禮，厚葬卡瓦諾大人。”
“是！”
她沒有再回頭看那具逐漸冰冷的尸體，而是轉身，迎著那輪已經升至中天的、熾熱的太陽，朝著那片屬于她的、正在被建立起來的新秩序，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身後，那面黑底金邊的拉文德大旗，在北境的風中，無聲而又驕傲地飄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