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火!”
隨後,大地開始咆哮。
“轟轟轟轟——!!!”
連綿不絕的鋼鐵雷鳴,徹底取代了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高坡之上,十幾門黑洞洞的鑄鐵怪獸同時噴吐出毀滅的火焰與濃煙,那場景,宛如一座沉睡了千年的火山群被瞬間喚醒。幾十枚旋轉著的、帶著死亡尖嘯的黑色鐵球,在天空中劃出十幾道整齊而又致命的弧線,如同一群精準捕食的黑色獵鷹,直撲那座在它們眼中與紙糊無異的帝國大營。
然後,地獄降臨了。
第一輪炮彈精準地覆蓋了營寨前方那片空地與最外圍的木制寨牆。一名站在箭樓上、正緊張地注視著遠方的帝國哨兵,甚至還沒來得及發出任何警報,他腳下的整座哨塔,就在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中轟然解體!巨大的沖擊波將他高高拋起,在空中就被紛飛的木刺和碎石撕成了幾塊模糊的血肉,重重地砸落在地。
“快!保護床弩!那是我們唯一能還擊的東西!”一座新搭建的重弩平台上,一名軍官正聲嘶力竭地指揮著士兵們試圖給那巨大的戰爭機器上弦。然而,他的話音未落,一枚開花彈就帶著尖嘯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們中間。狂暴的氣浪如同無形的巨人之拳,將那架由上好橡木和精鋼打造的床弩連同周圍的十幾名士兵,一同掀上了天,化作一團混合著木屑、鋼片與人體組織的巨大煙花。
炮火,開始無情地向營寨內部延伸。第二輪的炮彈,越過已經化為廢墟的寨牆,狠狠地砸進了那些排列整齊的營帳區域,以及那些用顏料繪制著晦澀符文的黑石柱。
“啊——!救命啊!我的腿!”一個正在帳篷里睡覺的士兵被爆炸的巨響驚醒,他剛沖出帳篷,就被旁邊另一顆炮彈爆炸時產生的沖擊波掀翻在地。一塊被炸飛的、邊緣鋒利的石柱碎片,如同飛旋的利刃,直接削斷了他半條小腿。他抱著血流如注的斷腿,在地上翻滾著,發出了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叫。
“別亂跑!找掩護!找掩護!”一名百夫長揮舞著長劍,試圖組織起混亂的士兵,將他們趕到那些看起來很堅固的石柱後面,妄圖用這些來抵御那來自天空的打擊。然而,當一枚炮彈精準地落在一根黑石柱旁時,他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石柱在爆炸中應聲而斷,無數刻著符文的碎石四散飛濺,其殺傷力甚至比普通的炮彈碎片更加恐怖。那名百夫長連同他身邊聚集的十幾個士兵,瞬間就被這些蘊含著未知能量的“魔法碎片”打成了篩子,抽搐著倒在了血泊之中。
卡瓦諾的身體因為腳下連綿不絕的劇烈震動而劇烈晃動著,他死死地抓著了望塔的護欄,才沒有讓自己摔倒。他瞪大了那雙灰色的眼楮,呆呆地看著下方那片正在被炮火肆意蹂躪、已然化作人間煉獄的營地。他看著自己苦心經營的防御工事在一輪輪的炮擊下逐寸崩潰,看著那些他曾經引以為傲的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麥子般成片倒下,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驕傲、算計和所謂的“戰爭藝術”,都在這絕對的、不講道理的毀滅性力量面前,被碾得粉碎。
他終于明白了。從他們踏入北境,從他們決定與那個女人和她背後的神秘力量為敵的那一刻起,這場戰爭的結局,或許就已經注定了。他們不是在與一支叛軍作戰,他們是在與一個全新的、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的、超出了他們認知範疇的時代作戰。
他們那套延續了數百年的、用騎兵沖鋒和方陣推進來決定勝負的戰爭邏輯,在這些能于千步之外降下雷霆之怒的鋼鐵怪獸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個可悲的笑話。
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緩緩地、卻又無可阻擋地淹沒了他。他感覺自己的四肢變得冰冷,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他知道,他現在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了。他甚至不用去思考,那兩條路就已經無比清晰地擺在了他面前。
要麼,做一個最後的、毫無勝算的賭徒,集結營里這最後的三萬殘兵,趁著對方的炮火還在延伸,趁著對方還沒有推進過來,發動一場決死的、飛蛾撲火般的沖鋒。用人命去填平那千步的死亡距離,去賭一個渺茫得近乎不存在的、能與敵人短兵相接的機會。用這三萬條性命,去驗證一下自己的榮譽和帝國的尊嚴。
要麼,現在,立刻,就下達那個他這輩子都不想說出口的命令——撤退。放棄這座凝聚了他全部心血和希望的營寨,放棄所有沉重的輜重和傷員,帶著這群已經被嚇破了膽的潰兵,不顧一切地向南逃竄,逃回索倫堡,為公爵大人,為帝國,保留下這最後一點有生力量。
他不敢賭了。他真的不敢賭了。六萬人的大軍,浩浩蕩蕩地開進北境,如今只剩下不到三萬人,還是一群沒有任何斗志、如同驚弓之鳥的殘兵。他拿什麼去賭?拿這些年輕的、鮮活的生命嗎?為一個早已注定失敗的結局,去進行一場毫無意義的血祭嗎?不,他做不到。或許他不是一個仁慈的將領,但他終究還是一個愛惜自己羽翼、不願看到部下白白犧牲的統帥。他要為這些還活著的生命負責。
“傳我的命令……”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仿佛每一個字都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所有人……放棄營寨,放棄一切輜重……撤……撤回索倫堡!”
這個命令通過旗語和號角,迅速傳遍了整個還在被炮火轟炸的營寨。那些還在混亂中奔逃的士兵們,在听到這個命令的瞬間,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了一陣甚至蓋過爆炸聲的、帶著劫後余生狂喜的歡呼。他們不再猶豫,扔掉了身上所有不必要的東西,丟盔棄甲,如同開閘的洪水,爭先恐後地朝著南邊唯一的出口涌去。
羅塞爾伯爵也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手忙腳亂地整理著自己那身華貴卻沾滿塵土的鎧甲,臉上寫滿了劫後余生的慶幸。他立刻騎上馬,到已經在親衛護送下走下了望塔的卡瓦諾面前,急切地說道︰“走啊!卡瓦諾!炮擊越來越密集了,再不走我們就都得死在這里!”
卡瓦諾沒有動。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那些如同喪家之犬般從自己身邊倉皇逃過的士兵,那張總是帶著幾分儒雅和高傲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無比苦澀的、帶著解脫的笑容。
“你知道的,羅塞爾,我回不去了。”他轉過頭,看著自己的盟友,那雙灰色的眼楮平靜得可怕,“從鐵岩城首戰失利的那一刻起,從菲利普死在我眼皮子底下的那一刻起,我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回去?即便是活著逃回了索倫堡,你以為,赫爾曼公爵會放過我嗎?”
羅塞爾的動作僵住了,他怔怔地看著卡瓦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知道,卡瓦諾說的是事實。這場慘敗,帝國需要一個足夠有分量的替罪羊,來平息來自帝都的怒火,來安撫那些在戰爭中失去了親人的貴族。而他卡瓦諾,無論是地位還是資歷,都是最完美的那個。等待他的,不會是寬恕,只會是軍事法庭的審判,和赫爾曼公爵那把冰冷的、用來推卸責任的劍。
“與其被那只老狐狸砍下腦袋,裝在盒子里送回帝都,當成他掩蓋無能的功績,我倒寧願…….”卡瓦諾緩緩地拔出了腰間的佩劍,那雪亮的劍鋒在搖曳的火光下,倒映出他那雙充滿了決絕的眼楮,“……我寧願堂堂正正地死在這里。死在一個真正的戰士手中,死在這片見證了我最後榮耀與失敗的戰場上。”
這一刻,他的身上不再有帝國貴族的傲慢與算計,反而有了一種屬于古代英雄般的、慷慨赴死的悲壯與從容。
“你……你瘋了!”羅塞爾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不,我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卡瓦諾笑了,他走到羅塞爾那匹同樣在不安中躁動的戰馬旁,伸出手,重重地在那匹馬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走吧,羅塞爾!別管我了!帶著這些孩子活下去!把這里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公爵,告訴帝都的每一個人!告訴他們,時代……變了。”
戰馬吃痛,發出一聲長嘶,載著還處在震驚中的羅塞爾,不受控制地匯入了南逃的洪流之中。卡瓦諾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漫天的煙塵里,緩緩地轉過身,獨自一人,握著手中的長劍,迎著那片還在不停降下毀滅與死亡的山坡,挺直了自己那早已不再年輕、卻依舊驕傲的脊梁。
“來吧。”他輕聲說道,那聲音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等待宿命降臨的平靜,“讓我看看……這所謂的新秩序,究竟是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