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公爵的馬靴踩在索倫堡市政廳那磨損得有些凹凸不平的石質地板上,發出沉悶而規律的“ 噠”聲。他沒有去看那些掛在牆上、描繪著拉文德家族歷代先賢的陳舊油畫,甚至沒有理會房間角落里那盆因為疏于照料而有些枯萎的蕨類植物。他的目光,如同鷹隼巡視領地般,銳利而挑剔地掃過這間寬敞卻略顯陳腐的辦公室。空氣中彌漫著舊書卷、壁爐冷灰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北地的松木氣息。
“卡瓦諾伯爵。” 赫爾曼的聲音不帶絲毫溫度,如同他腰間那柄佩劍的劍鞘,“最新的戶籍統計報告,念給我听。”
站在他身後一步遠的地方,年輕的卡瓦諾伯爵上尉挺直了背脊,臉上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緊張。他翻開手中的羊皮紙卷,聲音有些干澀︰“回稟公爵大人……根據初步統計,索倫堡城區及周邊直屬村鎮,常住人口……比上個季度,減少了近三成。其中,擁有各類手藝的工匠、以及……青壯年勞動力,流失比例最高。”
赫爾曼的腳步停住了。他緩緩轉過身,那雙在無數戰火中淬煉過的灰色眼眸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平靜。“三成?” 他重復了一遍,聲音很輕,卻讓卡瓦諾伯爵上尉的額頭瞬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一個季度,沒有瘟疫,沒有饑荒,甚至……沒有像樣的戰爭,一座主城的人口,流失了三成?”
“是……是的,大人。” 卡瓦諾伯爵的聲音更低了,“據……據市政廳的記錄,大部分人……都是在近半個月內,集中離開的。”
就在這時,辦公室那扇沉重的橡木門被推開了。頭發花白、身形佝僂的老執政官,手里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壺冒著熱氣的茶水,步履蹣跚地走了進來。他看到赫爾曼公爵,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表現出過多的惶恐,只是微微躬身,將茶壺放在桌上。
“公爵大人,長途跋涉,辛苦了。這是本地產的松針茶,有助驅寒提神。” 老執政官的聲音沙啞,如同被風干的樹皮。
赫爾曼沒有去踫那杯茶,他只是看著這個老人,眼神如同在審視一件即將被淘汰的舊家具︰“你就是這里的執政官?告訴我,我的人在哪兒?帝國的子民,拉文德行省的納稅人,他們都去哪兒了?”
老執政官抬起頭,那雙渾濁的老眼里沒有絲毫的畏懼,只有一種看透了世事的平靜和疲憊。“回稟公\"爵大人,” 他不卑不亢地回答,“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走了。”
“走了?去哪兒?” 赫爾曼的語氣依舊平淡,但卡瓦諾能感覺到,公爵大人那平靜外表下的不悅,正在如同冰面下的暗流般涌動。
“北上,” 老執政官的回答簡潔明了,“去鐵岩城,追隨他們的女爵大人去了。”
“追隨?” 赫爾曼像是听到了什麼極其荒謬的笑話,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追隨一個背棄了帝國、與怪物為伍的叛逆?就為了那點可笑的、虛無縹緲的‘忠誠’?”
老執政官看著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對很多人來說,那不是忠誠,大人。那只是……回家。”
“回家?”
“是的。” 老執政官的眼神似乎穿透了時空,落在了遙遠的過去,“我的祖父,曾是拉文德公爵的馬夫;我的父親,是這座城市的書記官。而我,從年輕時起,就在這里,為拉文德家族服務,看著這座城市一點點變得繁榮。我們吃的每一口糧食,穿的每一件衣服,都烙印著拉文德家族的恩惠。對我們來說,女爵大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所以,” 赫爾曼的聲音冷了下來,“當那個叛逆的女人下達了那可笑的遷徙令時,你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看著帝國的財富和勞動力,流向一個叛軍的巢穴?你這個執政官,當得可真是……‘盡忠職守’啊。”
“公爵大人,” 老執政官挺直了那佝僂的背,渾濁的老眼里,第一次,閃爍起一絲銳利的光芒,“女爵大人的命令,是比王都的信使先一步抵達的。那時候,對我們來說她還不是‘叛逆’。而我……只是遵從了我的領主、以及我內心認為正確的命令。”
他頓了頓,看著赫爾曼那張因為自己的話而變得有些陰沉的臉,竟然露出了一絲解脫般的、淡淡的笑容。
“說實話,” 老執政官的聲音里,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坦然,“要不是我這把老骨頭實在經不起長途跋涉的折騰,那天晚上……連我,也想跟著一起走了。”
卡瓦諾伯爵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個老頭,他……他瘋了嗎?!他竟然敢當著赫爾曼公爵的面,說出這種話?!這……這已經是公然的通敵了!他幾乎能預見到,下一秒,公爵大人就會拔出佩劍,將這個老家伙的腦袋砍下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赫爾曼在听到這句話後,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竟然低聲笑了起來。那笑聲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高高在上的、近乎憐憫的輕蔑。
“有意思……真有意思。” 赫爾曼搖著頭,像是在看一個不可理喻的孩童,“一個連路都快走不動的老家伙,竟然還滿腦子都是這種……屬于吟游詩人的、天真的忠誠幻想。”
他轉過身,不再看那個老人,而是看向窗外那片已經被他“佔領”的城市,語氣帶著一種絕對的自信和對現實的冷酷剖析︰“卡瓦諾,你記住。忠誠、民心……這些東西,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文不值。那個女人帶走了三成的人又如何?她帶不走這里的鐵礦,帶不走這片肥沃的土地,更帶不走……即將踏平她那可笑巢穴的、帝國的十萬鐵騎!”
他伸出戴著皮質手套的手,指向地圖上鐵岩城的方向,眼中閃爍著屬于戰略家的、冷酷的光芒︰“她以為她帶走的是希望?不,她帶走的,只是累贅。一群需要吃飯、需要穿衣、需要庇護的累贅!只會加速消耗她那點可憐的資源,讓她更快地陷入絕境!”
“傳我的命令!” 他的聲音重新變得威嚴而果決,“立刻派人,接管城內所有礦場、工坊和糧倉!全面清點物資!所有留下的工匠,全部征用!讓他們日夜趕工,為大軍打造武器和鎧甲!告訴他們,這是為帝國效力!是無上的榮耀!不從者……以叛逆同黨論處!”
“是!公爵大人!” 卡瓦諾伯爵大聲應道,心中的敬畏更深了。
赫爾曼揮了揮手,像是在驅趕一只蒼蠅︰“至于你……” 他頭也沒回地對那個老執政官說道,“念在你老眼昏花,也為帝國服務了這麼多年,這次……就算了。治安所還缺個管檔案的老頭,你就去那兒待著吧。別再讓我看到你。”
老執政官看著赫爾曼那冷酷的背影,沒有再說什麼。他只是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轉身,步履蹣跚地,帶著他那份在絕對權力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卻又無比堅韌的忠誠,默默地退出了這間已經不屬于他的辦公室。
房間里,只剩下赫爾曼公爵和他的副官。公爵走到巨大的地圖前,手指在那片廣袤的北境土地上緩緩劃過,如同在撫摸一件即將到手的、心愛的戰利品。
“鐵岩城……哼,一座孤城罷了。” 他低聲自語,眼中充滿了勝券在握的傲慢,“艾格尼絲……你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從王都的籠子里……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