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跟刀子似的刮過羅家大院,光禿禿的梧桐樹枝椏在灰白天空下晃悠,把影子投在積雪上,像幅沒著墨的殘畫。
往日里老爺子打太極的那塊空地上,雪積得平平整整,連個腳印都少見,只有牆角的雪被風卷著,簌簌往台階縫里鑽。
羅慧琳踩著雪進來時,鞋底發出\"咯吱\"的輕響,在這寂靜里顯得格外突兀。
她裹緊了圍巾,看了眼正坐在廊下發呆的老太太,那把藤椅還是老爺子在世時常用的,如今老太太蜷在里面,裹著件深灰棉襖,像團縮起來的棉絮。
\"媽,\"羅慧琳把手里的保溫桶放在廊邊的石桌上,\"我又給您炖了點排骨藕湯,您趁熱喝點。\"
她搓了搓凍紅的手,目光落在老太太裹著厚布的腳踝上,\"那上面的人又來問了,福利院真挺好的,護工24小時看著,您這腳不利索,有個照應......\"
老太太沒看她,眼楮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半晌才慢悠悠地說︰\"我在這兒住了快四十年,閉著眼都能摸到廚房的水缸,去那生地方做什麼?再說了,我不是有護工嗎?\"
這是羅慧琳第五次來勸了。
她臉上閃過一絲不耐,又很快壓下去,賠著笑︰\"可我們上班的上班,帶孩子的帶孩子,實在顧不過來......\"
話沒說完,院門口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胡好月牽著羅愛月,身後跟著羅守月,兩個孩子手里都提著布包,雪粒子落在他們的發梢上,亮晶晶的。
\"喲,大姑也在呢。\"
胡好月把孩子往老太太跟前推了推,聲音脆生生的,\"愛月,守月,叫太奶。\"
兩個孩子怯生生地喊了聲\"太奶\",老太太臉上才露出點笑模樣,招手讓他們到跟前來,摸出兜里揣著的水果糖,塞到孩子手里。
胡好月直起身,目光掃過羅慧琳,挑了挑眉,扶著老太太的胳膊說︰\"大姑,要不你接奶去你家住幾天?你家屋子大,暖氣也足,比這兒暖和多了。\"
她眼楮亮得很,那點譏諷藏在眼底,偏又看得人一清二楚,\"總比讓奶一個人在這兒強。\"
羅慧琳的臉騰地紅了,手不自覺地扯了扯大衣下擺,尷尬地笑了笑︰\"我......這......媽,你也知道,我那女婿最近帶了個項目組,家里住滿了人,實在不方便。再說,福利院是部門安排的,條件哪是家里能比的......\"
\"行了。\"
老太太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勁兒,她抬眼看向羅慧琳,\"你以後也別來了,我喜靜。\"
羅慧琳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拎起沒開封的保溫桶,訕訕地走了。
雪地上的腳印很快被風吹來的新雪蓋住,像她從沒來過一樣。
胡好月看著她的背影,輕輕\"嗤\"了一聲。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沒說話,只是把羅愛月凍得發紅的小手揣進自己懷里焐著。
再有十多天就過年了,院子里的積雪反射著冷清的光,讓人心里也跟著發沉。
胡好月望著屋檐下懸著的冰稜,心里那點不安像潮水似的涌上來。
老太太這陣子總說腿沉,飯量也小了,夜里偶爾還咳嗽,听著就讓人揪心。
\"奶,\"胡好月蹲在老太太面前,看著她鬢角又添了些白霜,\"今年過年去我們屋過吧?我娘昨天還念叨您呢,說她學了新菜,做新的炸丸子,早就備下紅薯粉了。\"
老太太愣了愣,渾濁的眼楮里慢慢泛起些光。
她扭頭看向東廂房,那是老爺子以前住過的屋子,窗欞上還貼著去年的福字,邊角都卷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點頭︰\"行啊。\"
她伸出手,摸了摸胡好月的頭發,手指有些抖︰\"你過年的時候叫有諒來接我,省得到時候......\"
話說到一半頓住了,她忽然笑了起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盛著化不開的離愁,\"省得到時候沒好好跟親家說說話,到了那邊,你爺爺該罵我了。\"
羅愛月仰著頭,不解地問︰\"太奶,您要去哪兒呀?\"
老太太沒回答,只是把孩子摟得更緊了些。
風從院牆外鑽進來,卷起地上的碎雪,打在廊下的柱子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大院里,遠處不知哪家傳來剁餃子餡的砰砰聲,混著隱約的笑語,襯得這院子越發安靜,連雪地上的光,都帶著點涼絲絲的味道。
胡好月心里那點不安更重了,她強笑著轉移話題,給老太太講愛月在學校里得的小紅花,講他新學的兒歌。
老太太听得很認真,時不時應一聲,目光卻總飄向空蕩蕩的院子,像在找什麼人。
雪還在下,細細的雪沫子落在老太太的發間,很快融成一小片濕痕。
胡好月趕緊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給老太太圍上,指尖觸到她脖頸的皮膚,涼得像塊冰。
\"奶,天涼了,咱回屋吧。\"
老太太點點頭,被胡好月扶著慢慢站起來。
她的腿確實不利索了,每走一步都要頓一下,像是踩著棉花。
路過那片空雪地時,她忽然停下腳步,望著白茫茫的一片,輕聲說︰\"你爺爺以前打太極,總愛在這兒轉圈,說這地兒敞亮。\"
胡好月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仿佛真能看見個硬朗的老爺子,穿著藏藍太極服,在雪地里慢悠悠地舒展胳膊,嘴里還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等開春了,雪化了,這兒該長草了。\"
老太太又說,聲音輕得像嘆息。
胡好月沒接話,只是扶著她的胳膊,慢慢往屋里走。
屋檐下的冰稜在陽光下閃著光,像一串串透明的淚,很快也要隨著春天的腳步,悄無聲息地化掉了。
羅有諒站在學校的花壇邊,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煙。
將發財路過看到的時候,神情低沉,有諒自打他爺出世後,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整天都在沉思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