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放煙花爆竹的人家多了,說明時代正在變好。
關舒文看著院子里忙碌的人,眼中似乎有一絲懷戀。
“太奶奶,給你這個。”
關舒文的指尖觸到雪球的涼意時,耳尖正被院子里的喧鬧烘得發燙。
牆外不知哪家先點燃了竄天猴,咻地一聲劃破暮色,緊接著是炸開的金紅碎屑,像誰把一捧星星撒在了黛青的天上。
她望著院子里穿紅戴綠的人影,忽然想起七十多年前,也是這樣的年關,父親踩著厚雪從鎮上回來,懷里揣著一小掛鞭炮,紅紙被體溫焐得發軟。
“太奶奶,你看它會不會化呀?”
羅守月的聲音脆生生的,像檐角冰凌墜在青石板上。
小姑娘踮著腳,羊角辮上還沾著雪沫,眼楮亮得比天上的煙花還盛。
關舒文用枯瘦的手指攏住雪球,掌心的溫度讓雪沿慢慢沁出細水珠。
“我們守月做的雪球,定是最結實的。”
她笑著抬手,想替孩子拂去辮上的雪,胳膊卻在半空僵了僵。
當年她也是這樣替幾個女兒攏圍巾的,可現在…………
胡好月端著果盤從屋里出來時,正撞見這一幕。
玻璃盤里的蜜餞閃著油亮的光,她腳步輕得像貓,裙上還沾著剛炸好的 子碎屑。
“奶,您別老慣著她,這丫頭剛在雪地里滾了三圈,褲腳都濕透了。”
話雖嗔怪,眼角的笑意卻漫到了眉梢,她把果盤往石桌上一放,伸手就去捏女兒凍得通紅的鼻尖。
羅守月往關舒文身後躲,雪球在太奶奶手心里轉了半圈,滾出個更圓的弧線。“奶奶才是,剛才偷偷吃了兩顆糖!”
“你這小機靈鬼。”
胡好月笑著去撓她咯吱窩,院子里頓時響起一串銀鈴似的笑。
關舒文看著她們打鬧,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去年這時候,院子里還只有她和老頭子兩個人守歲,倒顯得屋子更空了。
“奶,您又想啥呢?”
胡好月遞過來塊軟糖,橘子味的甜香混著她身上的雪花膏味飄過來。
關舒文接過糖紙,指尖顫巍巍地剝著,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守月這手藝,將來能給婆家包出最圓的餃子。”
胡好月愣了愣,隨即笑了︰“她才3歲呢,您這操心操得也太遠了。”
“不遠嘍。”
關舒文把剝好的糖塞進羅守月嘴里,看著孩子鼓著腮幫子嚼糖的模樣,眼底泛起一層霧,“我像她這麼大時,總盼著過年,那樣就能穿上新布鞋,現在的孩子喲,啥都不缺了。”
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飄落的雪,“就是我這身子骨,怕是等不到守月穿紅嫁衣那天了。”
羅守月含著糖,似懂非懂地抬頭︰“太奶奶,紅嫁衣是不是像過年的燈籠一樣紅?”
胡好月伸手揉了揉女兒的頭發,轉頭看向關舒文時,眼里的笑意淡了些,多了點說不清的溫柔。
“奶,您這說的叫什麼話。”
她往關舒文身邊湊了湊,棉鞋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聲,“守月還小呢,等她長大,您得看著她考上大學,看著她領男朋友回家,看著她風風光光出嫁。到時候我給您梳個整齊的發髻,您坐在上首接受新人敬茶,那才叫圓滿呢。”
關舒文沒說話,只是望著牆頭上那串剛掛上的紅燈籠。
燈籠被風吹得輕輕晃,紅光落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像給她鍍了層暖融融的膜。
她想起自己出嫁那年,也是這樣的雪天,母親往她手里塞了把紅棗,說“早生貴子”,回想起剛才胡好月的話,她笑了一下。
看守月考大學?她可活不到那個歲數去。
“奶,您要是實在擔心,”胡好月忽然湊近了些,聲音壓得低,卻帶著股認真勁兒,“那我就跟您保證,等守月真出嫁那天,我一定帶著她和女婿,恭恭敬敬地來給您上墳。到時候多燒幾沓黃紙,多插幾炷香,讓他們給您磕三個響頭,把您當年沒說夠的叮囑,全都補上。”
這話一出口,院子里忽然靜了靜。
只有遠處的鞭炮聲還在 里啪啦地響,襯得胡好月的話格外清晰。
關舒文先是愣了愣,隨即嘴角猛地一抽,像是被什麼東西嗆著了,又像是想笑又想氣。
她抬起手,指著胡好月,手指抖了半天,才從喉嚨里擠出句︰“你這丫頭……你這丫頭片子!”
胡好月見她這樣,反倒笑了,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奶,我這不是跟您說笑呢嘛。您身子骨硬朗著呢,還能自己剝橘子吃呢。”
羅守月也跟著點頭,把手里剛捏好的小雪人遞過來︰“太奶奶,您看,這個雪人戴了帽子,像不像您冬天戴的絨線帽?”
關舒文瞪了胡好月一眼,接過那個歪歪扭扭的雪人,指尖觸到雪的涼意,心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忽然就散了。
她低頭看著雪人臉上用紅豆做的眼楮,忽然笑出聲來,笑聲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哽咽︰“好,好,我等著,我等著看我們守月穿紅嫁衣那天。”
牆外又響起一陣更響的鞭炮聲,這次是成串的, 里啪啦的,像在為誰喝彩。
關舒文望著漫天炸開的煙花,忽然覺得,這年味兒,好像真的跟她小時候一樣濃了。
雪還在下,落在她的發間眉梢,落在院子里忙碌的人影上,落在胡好月遞過來的那杯溫熱的紅糖水里,漾開一圈圈甜絲絲的暖。
院角的北風卷著雪沫子打在羅有諒的大衣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他沒動,只望著檐下那片暖黃的光暈。
胡好月正彎腰給關舒文裹緊圍巾,袖口蹭在老人棉襖上。
太奶奶眼角的皺紋笑成了花,鮮活了不止一星半點。
“有諒!發什麼呆!”
宋小草的大嗓門穿透了鞭炮聲。
她叉著腰站在灶台邊,圍裙上還沾著剁肉餡的紅白碎屑,“你看你爹那熊樣!”
胡安全正攥著菜刀跟雞骨頭較勁,額頭上沁出層薄汗,刀刃卡在骨縫里,臉憋得通紅。
听見這話,他尷尬地往手上啐了口唾沫,“這雞……這雞骨頭忒硬。”
羅有諒走過去時,正撞見宋小草伸手在胡安全胳膊上擰了把,“硬?我看是你這幾年在城里養得骨頭軟了!想當年你追我的時候,扛著我走二里地不喘氣!”
胡安全嘿嘿笑起來,眼角的褶子堆成了團,“那不是……那不是看你稀罕嘛。”
羅有諒接過菜刀,寒光一閃,只听“ ”一聲脆響,雞骨應聲而斷。
他垂眸看著案板上的碎骨,眼角帶笑,一切都好,沒人能破壞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