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外城一座頗為熱鬧的茶樓之中,說書人王鐵嘴猛一拍醒木,滿堂的喧囂即刻安靜下來。
他輕輕捋了捋花白的胡須,雙眼精光閃爍,說道“話說那定北侯張克,身高一丈,臂長過膝,面生三目,手持三尖兩刃刀,乃是二郎顯聖真君轉世!”
他聲音洪亮,語調抑揚頓挫,接著又道“那東狄大貝勒代山,身高兩丈,八臂獠牙,渾身長滿野豬鬃毛,刀槍不入,每日必定要食童男童女,座下騎著一頭吊楮白額虎,凶惡至極!”
在二樓雅座之處,有幾個身著錦衣的書生嗤笑著搖頭。
其中一人壓低聲音說道“荒謬至極!代山分明是東狄的大將,何來八臂之說?張克不過是一介武夫,卻被吹噓成天神下凡了。”
“噓——”
其同伴急忙制止,說道“你且看樓下。”
大堂里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有綢緞莊的掌櫃、碼頭扛活的苦力、帶著孝的婦人,甚至還有幾個穿著官靴卻換了便服的差役。
所有人都伸長脖子,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台上的王鐵嘴。
“那代山率領十萬東狄鐵騎,一路南下,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多耳袞更是凶殘,聲如雷霆,能招來狂風暴雨,淮河以北,尸橫遍野,禁軍、江南兵將盡數折戟,家家戶戶掛白幡,戶戶門前哭新喪!”
听眾之中,有人攥緊了拳頭,有人咬牙切齒,有人低聲咒罵。
“只見定北侯怒睜第三只眼,金光萬道!”
王鐵嘴突然站起身來,手中折扇“唰”地一聲展開,上面赫然畫著一只威嚴的天眼,“那代山頓時現了原形,原來是一頭黑毛野豬精!”
“好!”
一個滿臉橫肉的屠夫拍案而起,震得桌上酒碗叮當亂響,“宰了這畜生!”
在角落里,有幾個披麻戴孝的老太爺紅著眼眶,死死攥著拳頭。
他們都是從淮北逃難而來的,親人在多耳袞的屠刀下喪生。
此刻听到“代山野豬精”被降服,淚水混著酒水一起灌下喉嚨。
王鐵嘴見氣氛烘托得恰到好處,突然壓低聲音說道“諸位可知那多耳袞為何生有鷹目?”
他神秘兮兮地環顧四周,“此獠乃金翅大鵬轉世,專食人心!”
“啊!”一個婦人驚叫出聲,手中帕子掉落在地。
“但定北侯早有準備!”
王鐵嘴猛地提高音量,“只見他從懷中掏出一把金豆——”
“撒豆成兵!”
台下已經有人搶答。“正是!”
王鐵嘴折扇一收,重重地拍在桌上,“霎時間天兵天將布滿雲霄,那大鵬精見勢不妙,折斷翅膀逃回遼東去了!”
滿堂喝彩聲中,銅錢如雨點般拋向戲台。
王鐵嘴拱手作揖,眼角余光卻瞥見門口站著的幾個官差——他們雖然穿著便服,但那官靴和腰牌卻難以掩藏。
當下江南江北的百姓對東狄人恨之入骨,卻又畏之如虎,需要一個情緒的宣泄口。
這些說書人哪里見過真正的戰場?
那便只能中國文人的傳統做法抄襲、縫合,造出了抗狄神劇。
劇情、邏輯啥的根本沒有,可偏偏百姓就愛听這些,十分受歡迎。
東狄人著實可怕。多耳袞飲馬淮河,屠殺大魏禁軍,禁軍、江南兵將尸骨無存,甦州、揚州家家戴孝。
恐懼和仇恨在民間蔓延,人們需要一個英雄,一個能讓他們安心的保護神。
哪怕官府也難以管束,畢竟你大魏又不興文字獄。
在金陵秦淮河畔的春風戲樓,一出新編大戲《定北侯斬妖記》正演到高潮。
扮演張克的武生臉上畫著三只眼,手持三尖兩刃刀,與“代山”的扮演者打得難解難分。
“好一個二郎真君轉世!”台下叫好聲此起彼伏。
于包廂之中,鹽商周老爺擦拭著眼淚說道“我兒若能觀賞此戲……他是在淮河戰場捐軀的啊……”
言罷,又命僕人撒了一把銅錢于台上。
班主老錢在後台喜笑顏開。
此戲是他三日前倉促編排而成,原本擔憂時間緊迫,諸多細節處理不當,劇情以打斗為主,文戲亦是東拼西湊而來,未曾想竟大獲成功。
如今城中富商家若遇喪事,不請他們演唱一出《斬狄妖》,都覺難以抬棺出殯。
班主老錢數著剛收的定金,笑得滿面春風“劉員外預訂了三場《定北侯斬妖傳》,要求務必加演一場‘手撕代山’!”
“又要改?”
編劇小李心急如焚,“上次李老爺要求加‘油烹多耳袞’,戲本已混亂不堪……”
“不必在意!”
老錢擲出一兩銀子,“劉員外獨子殞命于淮河,不加戲便不付錢!切記,最後定北侯必須踩著代山的頭顱說‘犯我大魏者,雖遠必誅’——劉家特意叮囑的!”
“我再去屠夫處買個豬頭,粘上鬃毛,劉員外要拿‘代山人頭’祭奠兒子。”
——
“荒謬!實在荒謬!”
國子監生劉子謙揮舞著一本趕工痕跡明顯、制作粗糙的線裝書,“這張克分明是董卓再生,怎反倒被捧為宗武沐一般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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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商老趙賠著笑臉“劉公子莫要動怒,這《燕山群英傳》銷路甚好,今日已加印第三版了……”
“你們這些奸商!”
劉子謙氣得胡須顫抖,“為了些許錢財,連讀書人的氣節都不顧了?”
“氣節?”
旁邊一位買書的布商冷笑,“劉公子在國子監高談闊論時,可曾前往淮北目睹東狄人的暴行?我弟弟一家老小皆死于多耳袞刀下,你有氣節便去誅殺東狄人啊?”
劉子謙欲爭辯,忽見幾位披麻戴孝的老婦人正在選購《定北侯演義》,到嘴邊的話又咽下。
(不識字者亦可看圖,找人誦讀)
他頹然放下書卷,長嘆一聲“禮崩樂壞,國將不國啊……”
老趙撇嘴,待劉子謙走遠,即刻招呼伙計“快,把新到的《李驍單騎破萬軍》擺至顯眼之處!听聞這位李將軍身高一丈,面如重棗,手持一桿丈八蛇矛……”
金陵城西華門,一個采辦小太監鬼鬼祟祟地溜進胡同。
確認無人跟蹤後,他輕輕叩開一間毫不起眼的院落。
“東西帶來了?”一位老太監壓低聲音問道。
小太監從懷中掏出一本裹著藍布的書“最新出版的《常烈陣前殺喀山》,尚有余溫呢。”
老太監急忙接過,翻開扉頁,只見上面繪著一個三頭六臂的巨人,手持兩柄大錘,腳下踩著一個面目猙獰的胡人。
“甚好!”
老太監掏出一塊碎銀子,“下次有新的,還送到此處。”
小太監收好銀子,又從袖中抖出幾本小冊子“這里還有《燕山軍三十六天罡》《多耳袞十大酷刑》《代山的九十九種死法》……”
“皆要了!”
老太監目光發亮,“幾位娘娘甚是喜愛這些,只是需避開陛下身邊的人。”
——
甦州城郊的葬禮上,一出《定北侯大破野豬妖》正在上演。
台下坐滿了披麻戴孝的家屬,他們皆是在這場戰爭中痛失親人的可憐之人。
當戲台上的“張克”一刀砍下“代山”的頭顱時,台下爆發出震天的哭喊與喝彩。
紙錢漫天飛舞,與演員撒下的花瓣混雜在一起,飄落于新墳舊冢之上。
“兒啊,你可看見了?”
一位白發老嫗撲在墓碑上痛哭流涕,“定北侯為你報仇了!”
不遠處,有幾個呈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一旁冷眼旁觀。
“愚民。”
為首的青年輕蔑地啐了一口,“那張克分明是妄圖效仿董卓……”
“慎言!”
同伴趕忙制止他,“你忘了陳兄是如何挨揍的嗎?”
青年立刻沉默不語。
三日前,陳舉人撰寫了一篇《論張克十大罪》,遭到一群披麻戴孝的老頭老太的毆打,險些喪命。
官府只能對此事不予追究,這些人皆是家中孩子死于淮河邊的有身份之人,法不責眾。
畢竟你博得出位,還跑到人家葬禮上阻攔唱大戲的,在那里念自己的的文章,沒被打死就算萬幸了。
“走吧。”
青年最後看了一眼戲台,此時台上正演到“多耳袞”折斷翅膀、倉皇逃竄的橋段,“這世道,當真是黑白顛倒了。”
夜色漸深,甦州城最大的印刷作坊依舊燈火通明。
數十個工人忙著進行排版、印刷、裝訂等工作,即便汗流浹背也無暇擦拭。
“快點!再加印一千本《定北侯降妖記》!”
東家大聲吆喝著,“揚州來的客商明日就等著要貨呢!”
在角落里,有一位身著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正在奮筆疾書。
他是作坊以重金聘請的“寫手”,專門負責將燕山軍的戰事改編成各類演義故事,這些故事是掌櫃從往來于燕山的商隊處口中買來的。
今日他接到的任務是創作《李玄霸大劍震遼東》,要求主角身高必須超過三丈,武器要是像門板那般大的黑劍。
“東家,這也太離譜了吧?”
寫手忍不住抱怨道,“哪有人能使用如此沉重的武器……”
“你懂什麼!”
東家一巴掌拍在稿紙上,“老百姓就愛看這個!越是夸張,賣得就越好!”
寫手嘆了口氣,繼續進行胡編亂造。
他回想起自己寒窗苦讀二十年,如今卻只能靠撰寫這些荒誕故事來維持生計,不禁悲從中來。
但轉念一想,家中老小還等著米下鍋,便又硬著頭皮繼續寫道“話說那李玄霸乃巨靈神下凡,一頓能吃三頭牛……”
百姓既要謀求生存,更需要宣泄怨氣。
東狄鐵騎踏破山河,多耳袞飲馬淮河的陰影籠罩之下,恐懼與仇恨在民間迅速滋生蔓延。
誰能夠抓住這股情緒,誰就掌握了吸引大眾關注的訣竅。
就如同後世的那些抗日神劇,不講邏輯,只求讓人看得痛快。
老百姓哪里會去在意事情是否真實?
他們只想看到仇敵被打得狼狽不堪,至于采用何種方式,是手撕還是清蒸,都無關緊要。
亂世需要英雄。
就像在原時空的岳武穆,雖不被朝廷所待見,卻在百姓心中深深扎根。
如今張克的故事,正填補了這一空缺。
金陵城里的讀書人對此頗為不屑。
“什麼英雄?分明就是第二個董卓!”
他們搖著折扇,滿臉的不屑。
然而,這套權謀厚黑學,哪有“大英雄痛打東狄狗”來得讓人暢快?
說書人也有難處。
他們皆出身于讀書人,誰會不明白其中的門道?
但為了生計啊!若將張克寫成奸雄,又有誰會願意听呢?
百姓要的是快意恩仇,要的是英雄斬妖除魔。
那些曲折復雜的權謀戲碼,根本無人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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