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的藥香還未散盡,混著晨露的濕氣,在空氣中釀出一種微苦的清甜。檐角的燈籠在晨風中輕輕搖晃,穗子掃過木架,發出細碎的聲響,映得青石板上未干的藥漬泛著淺褐色的光,像一幅幅褪色的畫。我正幫林御換藥,鑷子夾著浸了藥膏的紗布,小心翼翼地覆在他肋下的傷口上——新肉剛從邊緣冒頭,嫩紅得像初生的芽,紗布揭開時還帶著細密的血絲。他卻突然抬頭望向院外,原本放松的眉頭猛地緊鎖,像被無形的手揪緊。
“出事了。”他低聲說,指尖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布料被絞出深深的褶皺。
話音未落,院門外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噠噠噠”地撞在巷口的青石板上,像密集的鼓點敲在人心上。一個穿著藏青色制服的年輕人翻身下馬,動作急得差點絆倒,手里舉著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火漆上印著燙金的“急”字。他額角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浸濕了衣領,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哭腔︰“林先生,甦小姐,緊急消息——城西柳溪村……沒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巨石砸中,瞬間墜到谷底。柳溪村,那個以溪水清澈聞名的小村落,村口的老磨坊總在清晨吱呀作響,三天前我們還收到過村里獵戶送來的野兔,皮毛油光水滑,怎麼會突然“沒了”?
年輕人的嘴唇哆嗦著,眼里的紅血絲像蛛網般蔓延︰“是……是那些黑袍人干的!跟董家村一個模樣,村口的老槐樹被連根拔起,樹根上還纏著黑霧,原本清亮的溪水都變成了墨黑色,飄著……飄著村民的衣裳。村里……村里幾百口人,沒一個活下來的……連剛出生的娃都……”
“阿波菲斯的使者。”林御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每個字都帶著寒意。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牽動了傷口,疼得悶哼一聲,額角滲出冷汗,卻渾然不覺,只是死死盯著院門外的方向,“他們在擴大範圍,用村民的怨氣削弱地方靈脈,為攻擊主龍脈鋪路。”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刺得生疼,卻壓不住心里的火氣。董家村的慘狀還歷歷在目——倒塌的祠堂,凝固的黑血,還有董大爺那袋沒來得及吃的花生,此刻柳溪村又遭此厄運。那些高高在上的修行者,那些被百姓稱為“守護神”的存在,難道都瞎了嗎?都聾了嗎?
“我去趟調查小組。”我抓起搭在石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腳步快得幾乎踉蹌,鞋跟在石板上磕出急促的響。
靈異事件調查小組的辦公樓藏在城中心的一條老巷里,灰牆黑瓦,門口掛著“民俗研究中心”的木牌,看起來像個普通的四合院,內里卻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守衛腰間的配槍閃著冷光,戒備森嚴。我剛走到門口,領頭的守衛就認出了我,抬手放行,聲音壓得很低︰“肖隊一早就等著你了,在辦公室里轉圈呢。”
肖隊長的辦公室里彌漫著濃重的煙草味,嗆得人喉嚨發緊。他正對著一張巨大的羊皮地圖發愁,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地圖上用紅筆圈出了十幾個紅點,董家村和柳溪村的位置都赫然在列,紅點邊緣還畫著波浪線,像是在警示什麼。看到我進來,他猛地掐滅煙頭,煙蒂在滿是煙灰的缸里擰了擰,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
“肖隊長,”我開門見山,聲音因為急切而發顫,尾音都在抖,“柳溪村的事,你知道了?”
他點點頭,眼底的紅血絲比地圖上的紅線還密,像是熬了幾個通宵︰“凌晨三點收到的消息,派去的先遣隊剛傳回畫面,比董家村嚴重得多。整個村子被黑霧罩得嚴嚴實實,像扣了個黑鍋蓋,連陽光都透不進去,無人機靠近就失控墜毀。”
“那為什麼不請我師父出手?”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劃出刺耳的“吱呀”聲,向後滑出半尺,“還有張老天師,他們修為深厚,當年能斬山魈、鎮邪祟,只要肯出手,一定能擋住那些使者!”
師父是隱世多年的修行者,當年曾一劍斬滅過作祟百年的山魈,劍光在百里外都能看見;張老天師更是道教泰斗,鎮守龍虎山多年,親手鎮壓過無數邪祟,桃木劍上的佛光能淨化十里陰氣。他們明明有能力阻止這一切,為什麼要袖手旁觀?難道人命在他們眼里,就這麼不值錢嗎?
肖隊長看著我,眼神復雜得像揉碎了的星光,有無奈,有痛心,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沉重︰“你以為我們沒請過嗎?”他從抽屜里拿出一疊電報,紙頁邊緣都被翻得起了毛,邊角卷成了波浪,“三天前就給龍虎山、昆侖山、秦嶺各派發了加急電報,昨天收到龍虎山的回信,只有四個字——‘龍脈要緊’。”
“龍脈要緊?”我愣住了,像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從頭涼到腳,“難道幾百條人命,那些活生生的人,還比不上一條龍脈?”在我眼里,龍脈不過是山脈的靈氣匯聚,是虛無縹緲的東西,怎麼能和人命相提並論?
“你不懂。”肖隊長嘆了口氣,起身走到地圖前,手指重重地戳在上面用金線標出的紋路,“這些是華夏的龍脈,從昆侖雪峰延伸到東海之濱,貫穿南北,像人體的筋骨,是支撐整個大夏氣運的根基。你師父在鎮守秦嶺龍脈,那里是南北龍脈的交匯點;張老天師守著龍虎山龍脈,那是江南的靈氣之源;還有十幾個老怪物,分別守著其他幾處關鍵節點,一步都不敢離開。”
他的指尖沿著一條金線緩緩劃過,像是在撫摸一條沉睡的巨龍︰“阿波菲斯的目標根本不是幾個村子,而是這些龍脈。他派使者在各地制造混亂,引修行者出手,就是想趁機削弱龍脈的防御。你想想,一旦龍脈被攻破,邪祟之氣像洪水一樣蔓延開來,到時候死的就不是幾百人,而是幾千萬、幾億人,整個大夏都會變成人間煉獄。”
我怔怔地看著地圖上的金線,那些蜿蜒的線條在我眼中漸漸活了過來,像一條條沉睡的巨龍,此刻卻仿佛能感受到它們微弱的喘息,每一次起伏都關系著億萬生靈的安危。
“這就像一個人,”肖隊長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像錘子敲在鐵砧上,“龍脈是他的脊梁骨,村子是他身上的皮肉。脊梁斷了,人就徹底活不成了;皮肉受點傷,流點血,還有機會愈合。你說,該先護著脊梁,還是先顧著皮肉?”
“可是……”我張了張嘴,想說柳溪村的村民也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有父母,有孩子,有自己的生活,那些不是冰冷的數字,卻是鮮活的面孔——董大爺遞花生時粗糙的手,柳溪村獵戶爽朗的笑,還有那些在黑霧中消失的身影——心就像被鈍刀割著一樣疼,疼得說不出話來。
是啊,幾十人性命和整個大夏的性命,孰輕孰重?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回答,答案顯而易見。只是道理我都懂,心里那道坎卻怎麼也過不去。那些村民做錯了什麼?他們憑什麼要成為被犧牲的“皮肉”?
肖隊長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掌寬厚而溫暖,帶著常年握槍留下的老繭,硌得我生疼,卻也讓我混亂的心緒平靜了幾分︰“我知道你難受。我們這些人,每天都在做這樣的選擇,選一次,心就像被剜掉一塊。但你要記住,暫時的犧牲,是為了將來更少的犧牲。那些守龍脈的老怪物,比我們更清楚這一點,他們守在荒山野嶺,幾十年、幾百年不踏出一步,承受的孤獨和壓力,比我們重得多。”
他從牆上摘下一把配槍,槍身刻著細密的符文,泛著淡淡的金光,遞給我︰“這是特制的符文子彈,能暫時壓制邪祟的黑氣。調查小組的人已經整裝待發,去柳溪村清理現場,順便探查使者的動向,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們的老巢。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接過槍,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掌心傳來,沉甸甸的,卻讓我混亂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是啊,師父他們守著龍脈,為了守護更多人的未來,我們就該守住這些“皮肉”,守住眼前的每一條性命。就算力量微薄,就算要一次次面對這樣殘酷的抉擇,也不能停下腳步。
“去。”我握緊槍,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節都在響,“為什麼不去?他們守著宏大的未來,我們就守住腳下的現在,哪怕只能多救一個人,也值得。”
走出調查小組的辦公樓時,陽光正好,穿過巷口的槐樹,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槐花正開得盛,一串一串掛在枝頭,風一吹就簌簌落下,落在肩頭像落了場細雪。我抬頭望向遠方,仿佛能看到秦嶺深處,師父拄著劍站在山巔的身影,衣袂在山風中獵獵作響;能看到龍虎山雲霧中,張老天師誦經的輪廓,聲音穿過雲海,落在每一寸土地上。
他們在守護宏大的未來,我們在守護腳下的現在。或許這就是修行者的宿命——總得有人扛著最重的擔子,站在最關鍵的位置,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做著最艱難、最無法言說的抉擇。
我深吸一口氣,朝著四合院的方向走去。林御他們還在等著消息,柳溪村的廢墟里,還有真相和可能殘留的線索等著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