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唐公館的大門，
甦俊腳步一頓，腦中忽然浮現出雲南三老之一趙番為唐督軍題寫的那副對聯——
“冤親平等，夜台孽鏡，君應愴對百數萬人！
功罪分明，野史稗官，吾能直書十六年事！”
墨跡間的沉郁仿佛還在眼前，他攥了攥拳，終究按捺不住，轉頭看向身旁的龍軍長，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難道……就不能讓他流亡海外嗎？非要取他的性命不可？”
龍軍長腳步未停，軍靴碾過路面碎石，發出細碎卻刺耳的聲響。
暮色中，
他側臉的線條繃得像張拉滿的弓，喉結重重滾動了一下，才從齒縫里擠出話來，聲音冷得像淬過冰︰
“流亡？甦先生怕是忘了羅佩金——當年誰給過他‘流亡’的機會？”
甦俊喉頭猛地一緊。一個畫面瞬間撞進腦海︰
護國軍參謀長被剝光了衣服，渾身裹滿濕泥，像塊待烤的肉坯子，在毒日頭下活活曬死……那慘叫聲，仿佛還在耳邊盤旋。
“唐督軍手上的血，能漫過三條街。”
龍軍長抬手扯了扯領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留他在海外苟活，就是給那些妄圖復闢的余孽留了個活靶子。從今往後，雲南的天，不能再被第二個‘唐公館’壓著。”
甦俊听完，喉間發出一聲沉沉的嘆息，眉頭擰成個疙瘩︰“既如此，只求龍軍長手下留情，莫要牽連他的家人。”
龍軍長腳步稍頓，側過臉看他一眼，眸色在昏暗中看不真切︰
“這一點，我可以應你。”
話鋒忽然一轉，他抬手按了按腰間的槍套，聲音沉了幾分，“但……還有另外三個鎮守使呢？有些事怕由不得我。”
甦俊的心猛地往下沉，像是被什麼東西攥住了。他望著龍軍長按在槍套上的手，那只手穩得可怕，仿佛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決斷。
“鎮守使……”
他喃喃重復著這三個字，腦中瞬間閃過三張面孔——滇中鎮守使胡若愚、滇西鎮守使李選廷、滇南鎮守使張汝驥，這三人都是唐督軍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當年跟著他南征北戰，手上的血債不比唐督軍少。
“他們囤積軍械，私通洋人，經常在境內截持往來客商。”龍軍長的聲音里听不出情緒，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甦先生，你以為他們推倒唐督軍是想干什麼？不，他們是等著接他的班，好在雲南接著做這個‘土皇帝’”
甦俊沉默了。他想起那年去大理賑災時，李先廷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當時就覺得那人眼底藏著刀。
“今後，雲南的督軍，得是護著百姓的人。”
龍軍長收回手，轉身繼續往前走，軍靴踏在石板路上的聲音，像是在給這段恩怨敲著最後的鼓點，
“這三人的賬，欠了太久，該清算了。”
風里忽然卷起一陣血腥味，若有似無地飄過來。
甦俊抬頭望向遠處的夜空，幾顆疏星在雲層里若隱若現，倒像是誰在黑暗里睜著的眼楮。
甦俊還是忍不住叮囑︰“龍軍長，那您也務必多保重，注意安全。”
龍軍長點了點頭，親自將甦俊送了回去。
甦俊剛踏進家門，
莫雨薇抱著兒子就迎了上來，眼神里滿是掩不住的關切。
“可算回來了。”
她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繃，懷里的小家伙正眨巴著圓眼楮，小手揮舞著，一下下拍在她胳膊上，像是在替她表達著急。
“還沒吃飯吧？我讓王嬸把飯菜都溫著呢，這就讓她端上來。”
甦俊脫外套的手頓了頓，望著妻子眼底藏不住的憂慮，伸手從她懷里接過兒子。
小家伙立刻咯咯笑起來，小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軟乎乎的臉頰往他頸窩里蹭著，帶著奶氣的溫熱。
“剛跟龍軍長在街邊吃了碗米線，”
他刻意放柔了語氣，指尖輕輕捏了捏兒子肉嘟嘟的臉蛋，
“不過還是惦記著家里的味道。”
莫雨薇接過他遞來的外套，轉身掛在衣架上，聲音輕得像怕驚著什麼似的︰
“你剛出門沒多久，爹就回來了，一直等著要跟你說說話呢。”
“哦？那我先去看看岳父。”甦俊說著，下意識攏了攏懷里的孩子，“飯晚點再上也不礙事。”
甦俊說著，便將懷里的兒子遞回給莫雨薇，轉身往岳父的房間走。
到了門口，他放輕動作敲了敲門，聲音溫和︰“岳父，我回來了，您方便開門嗎？”
門內傳來一聲略顯沙啞的應答︰“進來吧。”
推門進去時，
黃色的電燈正照著老人清瘦的側臉。
莫老爺子坐在太師椅上，手里捏著枚圍棋子，棋盤上黑白棋子擺得散亂，顯然等得有些心不在焉。
見甦俊進來，他放下棋子，指了指對面的凳子︰“坐。”
甦俊剛坐下，就見老人抬眼看向他，目光里帶著幾分審視︰“今天見到唐督軍了？”
“是，”
甦俊點了點頭，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我看唐督軍的時日怕是不多了。方才跟龍軍長告辭時，我特意提了一句，希望他們將來行事，能留幾分余地，莫要罪及家人。”
老爺子“嗯”了一聲，手指在棋盤邊緣輕輕敲著︰“龍雲這個人，面上看著隨和，心里的秤比誰都準。你替唐督軍說話，他未必真信你是為了公道——他怕是在掂量，你背後有沒有令他忌憚的力量。”
甦俊沒接話——他懂岳父的意思，亂世里，同情心從來值不了幾個錢。
“還有件事，”
老爺子忽然沉下聲音，“方才我去了趟商會，听見有人說，胡若愚的人在暗中聯絡各縣鄉紳，像是在籌糧。”
甦俊心里一緊。
籌糧，往往是動兵的前兆。
“我知道你想保著那些百姓，”
老爺子看他臉色變了，緩了緩語氣，“但這渾水太深，你一個文弱書生，可得當心些。下次出去，務必帶著護衛。”
甦俊點了點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
門外傳來莫雨薇的聲音，帶著點小心翼翼︰“爹，夫君，飯好了。”
甦俊望著棋盤上那片混亂的棋子，恍惚間覺得，這不正像此時動蕩不安的雲南府嗎？黑白交錯，攻守難定，誰也說不清下一步會落子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