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俊把那個牛皮紙包著的鐵皮盒子往講台上一放,金屬踫撞木面的脆響,讓至公堂這個禮堂里,嗡嗡的議論聲頓時低了幾分。
他抬手理了理長衫領口,目光掃過滿室攢動的人頭——前排坐著穿學生制服的姑娘,手里攥著鉛筆頭在筆記本上懸著;
後排幾個穿西裝的男生正對著穹頂的雕花梁架指指點點,那梁上還留著前清貢院的彩繪,如今被晨光照得半明半暗。
“諸位同學今日來得早嘛!”
甦俊聲音不高,卻穩穩落進每個角落,“想必是听說了我帶了些‘新玩意兒’。”說著便打開鐵皮盒,里面碼著三卷膠片,邊緣還沾著上海來的船運灰。
有人已經踮起腳張望。甦俊拿起最上面一卷,對著光轉了轉,膠片上的齒孔在晨光里漏下細碎的影子︰
“這是上個月,上海明星公司的將樸,寄來的《真假千金》樣片,同學們請看——”
他朝側後方揚了揚下巴,羅有中與莫靖宇這兩個學生,立刻從坐位上起來,搬過那台德國造的放映機……
翁書瑤也和唐少瓊把遮光簾“唰”地拉上,至公堂瞬間暗下來,唯有一束光柱刺破昏沉,打在對面斑駁的磚牆上。
畫面里,
胡蝶飾演的千金正站在鏡前摘珠釵,鏡頭忽然從她肩頭繞到鏡後,映出另一個穿粗布衫的影子。
台下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嘆。甦俊的聲音在黑暗里響起來︰
“同學注意這個‘過肩鏡’,去年《一串珍珠》里還只用在男女主角對談時,如今《真假千金》用它藏秘密——電影的鏡頭,原是會說謊的。”
膠片沙沙轉著,牆上的人影忽明忽暗。甦俊走到光柱邊緣,指尖幾乎要觸到那晃動的畫面︰
“方才有人問我,1927年的電影該拍些什麼?是像《美人關》那樣唱才子佳人,還是學《火燒紅蓮寺》玩神怪武俠?”
他頓了頓,牆上的胡蝶恰好轉過頭,眼神撞進台下無數雙眼楮里。
“上周我去看省教育會的演講,有學生舉著‘打到列強’的標語喊得嗓子啞。諸位想想,若把那標語寫進字幕,讓鏡頭從標語搖到圍觀人的臉——有哭的,有笑的,有低頭擦汗的——這是不是比戲文里的‘忠君報國’更實在?”
後排有人咳嗽一聲,是徐志摩……剛剛二人還在辦公室爭論《紅樓夢》里的詩詞,該怎麼樣在這默片時代的鏡頭里表現。
“那麼,甦先生就是說,電影該學報紙那樣論時事?”徐志摩突然用帶著質疑的聲音反駁了起來。
甦俊一听,看到光柱里的畫面恰好切到丫鬟偷換珠釵的特寫,甦俊指著那顫抖的手指,笑著說道︰
“徐先生您看,這丫鬟的手在抖,可臉上在笑——若電影論時事,那是不必像報紙那樣寫社論的。它只消把這手抖的樣子拍清楚,觀眾自會明白她心里的慌。”
放映機忽然“ ”地停了,遮光簾被風吹得晃了晃,漏進一縷陽光,正照在至公堂前的匾額上。甦俊把膠片卷好,放回鐵皮盒︰
“下周的實習課帶諸位去翠湖邊拍‘光與影’——記住,這時代的鏡頭,該對準那些會發抖的手,會發紅的眼,會發燙的心。”
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一行字︰
“鏡頭即人心”。
粉筆灰飄在光柱里,像無數細小的星子,落在前排女生攤開的筆記本上,與她剛寫下的“《西廂記》分鏡稿”疊在一處。
甦俊正想接著往下講,
窗外突然飄進一陣清脆的鈴音,“叮當——叮當——”,是下課的鐘聲響了。
他望著台下意猶未盡的眼神,自己喉頭的話還沒落地,只好無奈地笑了笑,抬手揮了揮︰
“先歇會兒吧,下節課再接著聊鏡頭里的影子。”
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起身,議論著方才膠片里的胡蝶,或是翠湖邊該帶什麼道具,腳步聲混著膠片的余響在至公堂里散開。
甦俊正收拾著鐵皮盒,忽然見一個穿藍布衫的男生從門口快步進來,眼神往四下里一掃,像怕被人撞見似的,匆匆往他手里塞了張折疊的紙條,又轉身溜了出去,動作快得像陣風。
甦俊捏著那紙條愣了愣,紙邊有些毛糙,帶著點油墨香。展開一看,只有寥寥幾字︰
“校門口‘石上泉’茶室,一敘。董。”
他指尖在“石上泉”三個字上頓了頓——那茶室就在巷口,青石板路邊搭著竹棚,平日里總飄著龍井的清香。
只是董校長素來愛在辦公室談事,今日特意約在茶室,倒有些不尋常。
甦俊把紙條折好塞進長衫口袋,抬頭時,見晨光正從遮光簾的縫隙里漏進來,在地上投下細細的金線,像誰在無聲地引路。
甦俊婉言謝絕了,徐志摩邀他回辦公室品茶的好意,轉身快步走出教室。
腳下的青石板被晨露潤得發潮,踩上去帶著微涼的濕意。
抬眼望去,
遠處的翠湖正浸在春日里,岸邊的柳絲垂進水里,映得滿湖綠影都晃悠悠的,間或有幾樹桃花探出來,把水色染得粉粉的。
沒多大功夫,
巷口那掛著“石上泉”木牌的竹棚就到了……
竹簾被風掀起一角,里面的茶桌空空蕩蕩,壺盞都收得齊齊整整,哪里有董校長的身影?
甦俊望著那冷掉的茶爐,不由得啞然失笑,搖搖頭正打算轉身,身後忽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他猛地回頭,
見一個戴草帽的人從老槐樹後走出來,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截線條硬朗的下頜。
竹棚外的風卷著桃花瓣掠過去,那人抬手按住被吹得晃動的帽檐,動作里帶著幾分刻意的沉穩。
見董校長這副模樣,甦俊嘴角噙著笑意,開口時聲音放得輕緩︰“校長這是做什麼?何須如此謹慎。”
董校長卻把帽檐又往下按了按,幾乎要遮住眼楮,聲音壓得像怕被風听去似的︰“你難道還不知道?唐督軍被軟禁了。”
最後幾個字像石子投進靜水,甦俊臉上的笑意霎時凝住。
竹棚外的風正好掀起竹簾,卷進幾片桃花瓣,落在空茶盞里,悄無聲息的,倒比董校長的話更顯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