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俊被龍軍長,不由分說地領到四柱三門的唐公館前。
腳步剛頓,心里便“咯 ”一下——他瞬間明白龍軍長要帶自己見的是誰了。
果然,
還沒等他邁上台階,公館門口已並肩走出三人。
他們身著與龍軍長同款的將軍服飾,肩章上的星徽在日光下泛著冷光,正是與龍軍長分庭抗禮的另外三位鎮守使。
三人臉上掛著程式化的笑,眼底卻瞧不出半分暖意。
為首一人向前半步,雙手虛虛一拱,語氣听不出喜怒︰
“甦先生,我家督軍有請。”
話音落時,另外兩人也跟著拱手,目光卻像帶著鉤子,在甦俊身上慢悠悠轉了一圈,那無聲的打量里,藏著說不清的掂量與算計。
甦俊只機械地拱手回禮,手指微僵,一言不發地跟著龍軍長踏入唐公館。
朱漆門檻在腳下發出輕響,像敲在緊繃的弦上。
穿過幾重回廊,兩人停在一間房外……
八名士兵肩槍而立,靴底碾著青磚的響動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推門而入時,
甦俊先聞到一股濃郁的藥味,混著淡淡的脂粉氣——視線越過一道半透的磨砂玻璃屏風,隱約看見床榻上躺著個微胖的身影,床邊守著個衣飾素雅的少婦,正垂首替那人掖著被角。
房內還立著四位軍官……
見龍軍長進來,其中一人猛地立正,皮鞋跟磕出清脆一響,抬手敬了個標準軍禮;另外三人卻只眼皮微抬,自顧自坐在太師椅上,茶盞在手中轉著圈,茶葉沉在杯底,像他們臉上事不關己的淡漠。
龍軍長像是沒瞧見那三人的冷淡,抬手拍了拍敬禮軍官的胳膊,聲音壓得很低︰
“辛苦了。”
隨後,二人便到了床邊。
甦俊的目光落在床榻上,心頭便已了然——那躺在床上的微胖身影,正是唐督軍無疑。
他的視線凝在對方臉上︰一片不正常的潮紅正從顴骨蔓延開,像被烈酒浸過的綢布,透著股詭異的艷色。
這氣色絕非尋常病容,甦俊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瞬間便有了判斷︰是慢性中毒。
再看那潮紅中隱隱透出的燥意,以及對方無意識攥緊被褥的指尖,他心頭“咯 ”一聲——這癥狀,分明與雲南地界常見的曼陀羅毒素相符。
那毒物悄然潛伏,一點點蠶食著人的神智與生機。此刻,已在唐督軍身上留下了難以掩飾的痕跡。
唐督軍眼角的余光瞥見甦俊走近,喉間低低地動了動,像是費了極大的力氣才撐起身子。
被褥從他肩頭滑落少許,露出的脖頸也泛著同臉色一般的潮紅。
他勉力坐直些,嘴角牽起一抹淺淡的笑,聲音輕得像風中飄著的棉絮︰“甦先生,你來了……”
那笑意里藏著掩飾不住的虛浮,尾音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發顫,像是連維持這一聲招呼都耗盡了氣力。
“今日請甦先生來,是想好好謝先生。”
唐督軍的聲音斷斷續續,每說幾個字就要歇口氣,胸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先生在雲南建起的那些現代廠子——鋼鐵、水泥、機械、玻璃、白糖……尤其是那鋼化玻璃,硬是讓咱們雲南人在洋人面前挺直了腰桿,露了回大臉。”
他抬眼看向甦俊,目光里帶著真切的謝意,只是那潮紅的臉上泛起一陣更濃的血色,說話時連帶著指尖都在輕輕發顫,顯然這幾句感謝已耗去他大半氣力。
床邊的少婦早已紅了眼眶,淚水在睫毛上打轉,聲音帶著哽咽︰“ 賡,別說了,先歇歇吧……”指尖輕輕按在他手背上,想讓他躺得安穩些。
唐督軍卻緩緩搖了搖頭,另一只手反握住她的,掌心燙得驚人。他喘了口氣,目光定在她臉上,語氣里帶著不容分說的執拗︰“秀芬,讓我說完。再不說……怕是沒機會了。”
那“沒機會”三個字說得極輕,卻像塊石頭砸在空氣里,讓周遭點燃的冰片燻香都添了幾分澀。
唐督軍喉間滾過一聲悶咳,臉色的潮紅又深了幾分,他望著甦俊,聲音里帶著氣促的顫音︰
“甦先生……你讓我好像看見了……一個全新的雲南,就在眼前。”
他頓了頓,胸口劇烈起伏著,像是要把肺里的氣都咳出來,卻忽然扯出一抹釋然的笑︰
“我就是此刻去了,也能閉眼了。”
目光垂落時,染上幾分悔意,“我總算明白了……軍事不是改變一切的法子,真正的實力,才是立住腳的根本。是我……先前做錯了啊!”
那幾句剖白輕得像嘆息,卻重重落在寂靜里,連床邊少婦的啜泣聲都似乎停了一瞬。
甦俊聞言,只是欠了欠身,連聲應道︰“不敢當,多謝唐督軍謬贊。”
唐督軍卻虛弱地揮了揮手,喉間帶著氣音︰
“哎……甦先生,這聲夸獎,你當得。”
他望著甦俊,眼神里沒了往日的威嚴,只剩幾分懇切,像是要把這句話釘進對方心里。
這時,床邊的少婦早已忍不住,哽咽漸漸變成了壓抑的抽泣,肩頭微微聳動著,淚水無聲地浸濕了衣襟。
唐督軍輕輕攥住她的手,掌心的滾燙透過肌膚傳過去,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
“秀芬……外頭人都說,是我殺了你的前夫,硬把你搶過來的。”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旁的甦俊,像是要借這雙見證的眼楮,把話說得更真切些,“今日當著甦先生的面,我向你保證——我沒有派人殺他。”
那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像是積在心底多年的話,終于借著這口氣說了出來。
見唐督軍喘息得愈發急促,胸口起伏如同風中殘燭,甦俊終于開口,聲音壓得很低︰“龍軍長,不如把窗開了,那冰片香也先熄了吧。”
龍軍長抬眼瞥了他一下,眸色沉沉,沒多問,只默默轉身推開了窗。
穿堂風卷著些微涼意涌進來時,他正伸手要去掐滅那爐香,屏風外忽然傳來靴底碾地的急響——方才那三個端坐飲茶的軍官竟一同沖了過來,齊齊擋在香爐前,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怒容,像是被觸了逆鱗。
唐督軍望著眼前這陣仗,喉間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像是泄盡了最後一絲氣力。他偏過頭,對正要動作的龍軍長擺了擺手,聲音輕得像縷煙︰“罷了……就這樣吧。”
那語氣里沒有怒意,只有一種沉到谷底的疲憊,仿佛連爭執的力氣都被這纏身的病痛抽干了。